[原创] 父亲的理想

父亲的理想 　　父亲不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好象自小就不是。 　　听来的一些话里，父亲自小就不爱读书。那时，我们家境还可以。爷爷是村里的会计，又做过业务员。很是希望父亲能识文断字，不要啃一辈子土坷垃。而父亲却好象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用他自己的话说，书本看不到两行，就会发困，脑袋就不由自主的往书上撞。手里拿支笔，比扛根檩条还要累的慌。上不到小学三年级，终于是打死不肯上学去。爷爷再也没办法，只是恨恨的骂“没出息”，“土里刨食儿的命”“烂泥扶不上墙”，只能这样了。 　　打从我记事开始，父亲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反正就这样儿了，看你们的吧！”他又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几句文明词，“儿子你要记住喽――勤学习，肯努力，争先进，考第一”这就是他对我们经久不变的教条，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一条就是对老师说的，“老师，你就狠狠的管他，他学不好，就揍他！一个巴掌五个手印揍他！”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但对父辈们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什么兴趣。这可能是由于自小就看过父母“土里刨食儿”的辛苦，有过对城市生活的艳羡。那时，听说哪家来了个城里人，我们就飞样的跑去，躲在一边，偷偷的看，看人家的穿戴，听人家说话的声音，又艳羡，又嫉妒，觉得人家好象是从天上来的。 　　从小，我的理想，就是离开这土坷垃地，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父亲经常的教导了。他就常常说，“好好学习，考大学生，做大官，做了大官，就可以坐办公室，喝茶叶水儿，看报纸儿，东房凉倒西房凉，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到时候，我们也跟着你们……” 　　那时，我还小，觉得父亲说的话也没什么错。后来大一些，他说的多了，就会发烦的反问他，“那你小时候为什么好好学习？不去做大官？”他就会焦躁起来，“我，我那时候，你别提我那时候！就说你呢！我反正就这样了。这等着看你有没有出息……”看他脸红脖子粗的在那里晃巴掌，我是不敢多说什么了。 　　再后来，我也终于离开了土坷垃地，有了一份算得上体面工作。也可以在办公室里喝茶水，没有风吹日晒，只不过没有当大官，好象就在今后也没有什么希望。但又过不多久，慢慢我又开始怨尤起来：做什么也有难处，人便是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隔行如隔山，这山不知那山罢了。其实父亲也有一句话，说来很是形象，“光看贼吃饭，别看贼挨打！”。 　　我的个头是早就超过了父亲，在这时，自己也娶妻生子，也做到了父亲的份上。所以跟他说话，便多了几分底气。那天，我帮父亲在田地里锄草，我就问他，“你平日尽说些‘做大官，享大福’，真要有那么一天，让您理想实现了，离了庄稼地，做了大官，每天只是喝茶，看报，您觉得怎样？” 　　父亲没抬头，咕哝几句，“哼，咱也做不到那份上，一辈子就这样了。唉，也没人要咱这样的去当什么官？哼，哼……，咱也就这样了，看你们的吧！” 　　我问他，这一辈子，最大的理想是什么？不知道是不是他喜欢和自己的儿子探讨这样的问题，只是反复的说，我们做父亲的没什么理想，就是看你们的了。我相信他说这样没有假，这让我不禁想起以前的一件事情来。 　　那是一个夏天，乡里人吃过晚饭，都夹了马扎，去在胡同口乘凉，说闲话。那年，是我的倒运年，升学考试很不利，对自己的前景也迷茫的很。我闷闷地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外面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是从墙头上翻过来，灌进我的耳朵。 　　二奇伯伯是说话的主角，就是那年，他的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他说：送儿子时，他去了北京，见到清华大学了。整个校园有我们十来个村子那么大，从西门口进去，整整转了一天，还没到东门口。又说，他高中的老师早就看出这孩子不一般，是个人才。也是，三儿这孩子很小就聪明，还抱在怀里的时候，相面的见了，就不住的夸奖…… 　　大约得有二三十口人在胡同口那里围着，大家都在听二奇伯伯说他的清华大学生，在他停话的档口，都要插上两句：嗯，就是。我自小就看着人家这孩子是个人才……你看人家小三子，从小说话办事就和别的不一样，看我们家的那东西，一看就是啃土坷垃的坯子……听说，从清华大学出来的都是中央里的干部，您老就等着享福吧，再过两年，小三子的轿车把您接走了…… 　　其间，我也听得到父亲的一两句话：嗯，是是，小三子从小学就不错，和俺小子在一个班，他俩尽考并列第一……父亲的话很快又别人抢过去，大家又在讨论起清华大学来，没有人愿意听他说什么。我听父亲几次想插话，但总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听院门在响，父亲回来了，锁门睡觉。外面人说的正热闹，但他的儿子没有给他挣说话的本钱，他就悻悻的回来了。他让我回屋睡去，我躺在那里没吭声，看他走路的样子，像个打了败仗的老兵。 　　在那一时，我觉得自己鼻子酸辣的厉害，又暗暗的在肚子里咬牙。－－是父亲的儿子，应当给他挣个说话空档吧。 　　但在现在的我，对于父亲的理想，并不很是赞许。我甚至认为他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如果说，他的理想是盼儿女成才，那么在他没有儿女之前的理想又是什么？即便是有了儿女，只把自己的一生押在他们身上，而放弃了自己的志向和努力，这，也算不得高贵－－我现在就是这么理解的。我也有儿子，我当然也希望他能成才，但我有自己的理想，我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也不会强加到他的身上！ 　　我觉得，这是我比父亲高明的地方，但没有对他讲起过。我知道，我们没有这方面的共同语言，说多了，反到若他着急生气。他现在已经老了，打我也已经没有了力气。只会自己喊两上两声，生一顿闷气。 　　我有个同乡，现在在杂志社工作。一次我们在一起谈论文字，他说，你的父亲是个典型的农民形象，如果你要写东西，就写他，几乎用不着半点艺术处理。 　　那一时，我想了很多。原来，我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人。在某个时代是，他代表了一个群体。其中，包括他的理想——也许并不高尚，但我相信，也绝不低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