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现场或者表达（一）

关瑞 【壹：仅仅是那么一回头】 　　“到处是绝壁
　　和迷雾织成的森林。一些桥
　　横跨在虚空上，还有那阴郁的
　　灰色大湖，悬在不可测度的
　　深渊上，犹如雨天低覆的黑云。
　　穿过驯顺的荒野，一条小径
　　苍白蜿蜒，如一绺棉花摊开。” 　　一月三十号，阳光明媚，春天似乎已经来到。我端坐桌前，读里尔克的诗，《奥尔弗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题目有点拗口，但诗句是那种绝对的纯粹的美。绝壁，迷雾，森林，阴郁的大湖，雨天低覆的黑云，荒野……每一幅画面，都透射着很深的蓝，一个人的跋涉，被爱和信念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奥尔弗斯是希腊神话中诗人和音乐家的原型。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夭亡后，他携竖琴闯入地府，用音乐感动了冥王夫妇。他们同意欧律狄刻重返人间，条件是在未离开冥界前奥尔弗斯不可回头。奥尔弗斯在最后关头忍不住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前功尽弃。 　　回头之前，他深入幽昧、蛮远的“魂魄的矿井”， “穿行在黑暗里”，悲愤，抑郁，看不见希冀的光芒。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生命的复苏，还是爱的拯救？ 　　回头，仅仅是那么一回头，万劫不复。在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面前，一刹那的念头足以摧毁整个世界。而那些念头，和脆弱无关，和迷惘无关，它们只是出于本能，出于深藏人性里面那丝难以觉察的温柔和勇敢。开始就是一个悲剧，刹那间的结束一样是个悲剧。悲剧让人疼痛，由外及里的疼痛，也让人在很深的蓝里面，看到了一个沉静的圣洁的大湖。我更愿意相信，真正的疼痛并不来自肉体，它来自无以言状的破碎的灵魂。对于那种破碎，沉默，忧伤，似乎都太轻飘，缺乏疼痛的重量。可是，在诗歌以外，我还能找到什么样的词语呢？ 　　走着，走着，好像路还清晰，却仅仅是那么一回头，路消失了，身后什么都没有了。最后一缕风，从手掌滑落。阴郁的云，遮盖眼睛。——可是，谁能逃脱回头的命运呢？为了爱，为了生命的尊严。 【贰：凝视一扇门】 　　我看见一扇门，和清清亮亮的阳光一起，落在路上。天空被门收藏，门被青石堆砌，青石被路行走。就这样，一个人的目光，久久在门上停留。时间滑腻，像狡猾的鱼，一个上午都没有抓住。空留一扇门，在安静的河里敞开，隐秘，或者风一样的往事，在门口徘徊。门穿越我的身体，内心无限冰凉。 　　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到底需要面对一扇什么样的门。或者说，面对孤立的人，门到底需要敞开一些什么，又关闭一些什么呢？一次冒险的阅读，我深信自己推开了一扇门，进去然后出来，阳光依旧，而天空已然不同。一次安静的聆听，门被沉寂关闭，在陌生的空间我试图寻找出口。对，门本身就是一个出口，不论它的身后阔大还是逼仄，它都是一个出口。虚掩，洞开，不同的状态指引不同的方向。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段时光。他们早晨出去，把门锁上。我和弟弟起床，却不能够出去。一扇对开的木板做的门，把我们和外面隔开，只留指头粗的缝隙，让我们看见外面不规则的光芒。一只被药毒死的老鼠，横在屋子当中。恐惧无处不在，可我们无法逃离。我们趴在门上，不安地等待被挤扁的时间恢复原状。直到中午，他们下班回来，门吱呀着打开。大片的阳光大片的自由涌入心怀，我们像疯狂的水，终于找到了出口，瞬间淌遍整个院子和巷道。 　　后来，我终于有了自己的门，不止一扇。我也从别人的门里出来，也不止一扇。自己的门，随时可以打开，随时可以出去，在需要的时候。我常常走出一扇又一扇自己的门，在随便哪条路上走走。像是一次次的探险，没有周全的准备，只带着勇气和强烈的向往。走着走着，身后的门就不见了，不是看不见，而是消失了，不存在了。这没有什么可惜的，门就是为着出去而存在。我也不断地从别人的门里出来，它们在我的路上，满含友善和留恋。挥手告别，回味不已。 　　走着走着，我就觉得自己就是那路，在无数的门里短暂停留，又被无数的门行走。木门打开了，石门打开了，铁门打开了，所有的门被行走打开，所有的路被行走拉直。 　　现在，稍作片刻的停歇，凝视一扇久远的门。青石覆盖云朵，歌声从路上传来。我无法清晰地断定，这是否记忆里最后一扇洞开想象和冲动的门。我只是凝视，就像凝视自己的目光，凝视一路上沉默的风景。 【叁：月光茂盛】 　　我在和春天擦肩而过的一个夜晚，聆听《月光》。木吉他挂在墙上，灰尘覆盖丝弦，也覆盖安详的记忆。月光正好，斜靠在窗口，像多年前经过的一条河流，遇到的一个人，或者悄悄收藏的一枚风中摇动的葵花。 　　和贝多芬的同名钢琴曲相比，我更容易陷进费尔南多•索尔明亮纯净的吉他曲《月光》里。无需更多的指法修饰，简单，甚至拙朴，一如漂浮在村庄里的素素的清清的月光。不用刻意营造什么，简单的月光，茂盛的月光，就渐渐撒遍我的午后，渐渐落在河流之上，葵花之上，田野之上。时间隐去，光芒无比柔软，一只虫子爬上枝叶，在露水里努力张望回家的路。 　　简单，并且茂盛，多么美好的月光。那些月光，依旧在村庄，而寻遍村庄，我却不在。很难想象，没有了月光的内心，会是怎样的荒凉和忧伤。和别人一样，我曾经把月光比作水，清凉的水，漫过黑暗。现在，一次聆听，足以抹掉水的痕迹。我选择了光，月光如光，茂盛的光，隐秘的光，照亮魂灵和深绿的尽头的光。有些路需要反复走，才能留下脚印。有些花朵需要反复绽放，才能永不相忘。有些光需要反复触摸，才能抵达黑暗。比如现在，月光使丛林密布的天空突然明朗起来，像一个人的思想，或者哭过的目光。月亮躲在窗户外面，村庄和干净的光一起进来，风也进来。醒着的泥土被芳香捧起，发芽的树枝被温暖摇曳——我们，将被一地的月光消融。 　　还有什么，能比月光更加茂盛，更加心怀荡漾？ 　　我在夜里赶路，夜被月光燃烧成细弱的灰烬。我在我的路上悠然行走，就像月在光里快意奔跑。我和光如影随形，我把光揽入胸怀。某一刻，草叶划伤影子，树上的鸟啄碎完美的梦。还有河水，被薄雾引诱。这些，很容易让我想起疼痛，以及跟疼痛有关的肉体，命运。每个人最终都要面对来自自身的拷问，而在众多的答案面前，往往难以做出任何选择。没有人能代替我们说出所有的苦衷，也没有人能代替我们缝补零乱的记忆。似乎唯有这月的光芒，在河边茂盛的光芒，可以涤荡眼里的尘埃，心中的疲惫。月光落在村庄，落在肩膀，雪花那样降落。村庄渐渐清晰，如身后咫尺天涯的往事。肩膀不再疼痛，骨骼光洁如初，肌肤细嫩如婴。于是，在这月光里，我们找到了回归的本能——回到村庄，回到孩童，回到潮湿的忧伤之中，简单的幸福之中。 　　月光如光。茂盛的月光无休止地延伸。一次偶然的聆听，一次偶然的回归，我便沉醉，被琴声里的月光击中，被月光里的琴声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