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千古凝眸

　　他，丞相的儿子，翩翩少年郎，在京城最高的学府太学做学生，精通金石书画，常常舞文弄墨。自古家世显赫的男子不稀罕，家世显赫的又漂亮的也不稀罕，家世显赫的又漂亮的又有学问的就有点稀罕了。赵明诚，这稀罕之人，只有他来娶李清照，俗里雅里，才没有辱没了她。

　　阴历的每月初一和十五，赵明诚休假，带李清照“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俊男靓女，定是照亮了整条街吧？嫁给你，不只想为你调羹烹茶叠被铺床，也不只想陪你夜半读书红袖添香，只想你啊你啊，能疼惜这颗七窍玲珑心！他果真没有视她如寻常妇人，而是携她一起，“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是夫妻，亦是知音。
　　《卖花担上》就是二人出游时作的吧？“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你给我买花戴，我喜欢，但是我又担心你说我的容貌不如花儿美，我就把鲜花放在脸侧，你比比看，是不是我比花儿更美？端的妖娆，端的娇俏，幸福的女子是相似的，任是风华绝代才高八斗的李清照也概莫能外。

　　屏居乡里十年，“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寥寥数语，颠覆了时空，不知今夕何夕，就这样做葛天氏之民吧，直到地老天荒。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金人的铁蹄踏碎了山河，一同破碎的，还有她的心。作为江宁太守的赵明诚，在敌人兵临城下时，不顾兵士和百姓死活，一个人缒城而逃！李清照可以讽刺忍辱苟安的朝廷，“酒肉堆中不知老”，可以嘲笑写对策用华丽辞藻的张九成，“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可以批评欧阳修、苏轼“句读不葺，不协音律”。但是，对于这个逃兵赵明诚呢？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什么呢？你就是那个给我买果子吃，买花戴，跟我诗酒酬唱，烹茶角胜的人吗？有些错，是一生都无法原谅的。之后，二人具舟芜湖，沿江而上经过乌江，她吟诵了那首千古绝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身后那个人的脸上。楚霸王，不是不想，不是不能，而是不肯过江东，不肯，你懂吗，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谁都可以弃城而逃，惟独他不能，因为他是李清照的丈夫。我替她难过。偏是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的人，偏要揉下这沙子。其实，她早就一点一点揉下这个男人的不堪了，只是，她不说，心疼她，后人也少说。

　　早在她婚后的第二年，她父亲李格非受元佑党人牵连，罢职入狱，负责这个案子的是她的丞相公公赵挺之。她上诗公公，请他念及“人间父子情”，不要做“炙手可热心可寒”的事，“识者哀之”。而赵明诚呢，并没有帮她在父亲面前求个人情，如此心寒怕也有他一份吧？是年，李清照被遣回青州老家居住。此后，赵明诚出仕，一忽儿淄川，一忽儿莱州，一忽儿江宁，聚聚离离是夫妻常事。她的相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不说了罢！反正，花自飘零水自流，辜负的岂止这一腔柔情？是否，他已经另有新欢？（在狎妓出游为时尚的宋朝，对赵明诚的贞洁问题，我表示怀疑。）“二年三度负东君”，你个临阵脱逃的赵明诚，还有什么大事值得你二年三度不在家过新春？由不得她想“春到长门春草青”，长门是什么地方，冷宫啊！我一个人，柔肠一寸愁千缕，倚遍阑干，险韵诗成，更捻残蕊，要来小酌，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我最近又瘦了，不是因为病，不是因为饮酒，也不是因为悲秋，为什么呢，你自己想吧！你这久别未回家的人啊，真是离我越来越远了，“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千里清秋，只有门前的流水记得我终日里撑目苦盼，而你，却早已别有怀抱了吧？

　　 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想放弃你。重阳节到了，“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填一阕《醉花阴》给你吧，“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谢客三天，作五十首词，杂易安作，示友人德夫，务欲胜之。德夫说，“只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政易安作也。”明诚诘之。你“诘”人家德夫干什么？你不收拾收拾铺盖卷儿快马加鞭看她去。她太优秀了，这是被你疏远的理由吗？记得在建康的日子，每值大雪，她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你庚和，你每苦之。是有点苦。烹茶角胜她回回赢，填词作诗她样样精，就连自己最拿手的鉴定古董校勘史书，她偏偏也懂，是不如跟一些庸常女子在一起来的舒服，可以尽情享受他们的崇拜。更重要的，她没有为自己生下个一男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冷落了她，又如何？

　　长夜无尽的寂寞啊！如果就这样了却一生，她也不过写下更多的相思，靠着思念把自己穿透。可是，她四十六岁那年，他永远走了。家不家，国不国。她开始带着幸存的古董文物，追随皇帝南逃，三年来，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有人说她累了，想找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有人说她渴望再次获得与赵明诚那样的爱情，才在四十九岁的那个夏天嫁给了张汝舟。我只愿意相信，赵给她的温暖，不足以慰藉余生，她想再吸一口人间的热气。岂不知此惊世骇俗之举，换来的却是“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那个人，只是觊觎她残存的文物，既得，“遂肆侵凌，日加殴击。”还日加殴击！你以为她是邻居家的狗剩媳妇，今天欺负了，明天肿着桃儿样的眼照样跟男人过日子。她是李清照，玉树临风的李清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李清照！她不怕入狱（宋朝法律，妻告夫，无论胜负，皆入狱三年。）不怕多口之谈，不怕万世之讥，将那个人诉上公堂。九月，离异。蒙亲戚帮助，她只在狱中关了九天。人的一生，难免遇人不淑，一转身，离开，也就完了，没有谁会像李清照那样倒霉，不仅要身陷囹圄，生前身后还要背负“晚节流荡无依”的恶名。

　　自此至她七十多岁终老，罕有作品，有人说这是个遗憾，她应该像蚕那样，把这家国疼痛，吐成丝，结成茧，织成华美的绸缎。不必了吧！她早期的那些作品，已是人间至美了。伤心是自己的事，没必要牵上更多的人，陪着。千古凝眸，她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我们这些庸男俗女们享受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秋紧，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莫忘添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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