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怕您一去就不回还

　　有心赐您金鈚箭，怕您一去就不回还。/ 公主赐我金鈚箭，探母一面即转还。/ 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够还？/宋营离此路虽远，快马加鞭一夜还。/适才要咱盟誓愿，您对苍天也表一番。/公主要我盟誓愿，双膝跌跪地平川。我若探母不回转--/怎么样啊？/黄沙盖脸尸骨不全。/言重了！一见驸马盟誓愿，咱家才把心放宽。驸马后宫巧改扮…… 盗来令箭你好出关。/公主前去盗令箭，本宫心内好喜欢。站立宫门把军校喊……备爷的千里战马扣连环，爷好出关。 　　大爷爷在的时候，最爱听的就是《坐宫》中的这个段子。他是小村子里唯一懂戏的戏迷。听到末了，有时自己还加一句：最是三弟不回还。然后是有些伤神的样子。我在边上听了，就缠着问他关于三爷爷的事情。他挥了挥手，说，你三爷爷啊，你去问你长增大爷、和爷爷他们吧，他们最是与你三爷爷合得来。 　　还是依旧说我三爷爷吧。从那几个老头的嘴里讲出来的故事，我可以给你们讲上一千零一夜的，真的。但是，我想现在的人们已经失去了听故事的耐心与兴趣了。你们的兴趣，我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包括我自己的。我脑子里装着那么多关于我三爷爷的故事，那都是传奇一样的故事，我时常产生一种向你们讲出来的欲望与冲动。而你们那冷漠的表情，一次次地动摇着我的信心与兴趣，让我备受刺激，而且我还知道你们已经对我家的那些陈旧往事完全失去了兴趣，但是，我的这种对你们讲述的欲望越来越轻强烈，我是想，把我家族里的荣耀都讲出来，我是要写一本大书的，我满怀野心地想。 　　我的三爷爷，从十七八岁离家出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猜测，或者说就是我知道，他是非常想回来看看的。但是，生活有时候却会向着一个相反的方向发展。综合长增大爷、和爷爷他们含混不清的说法，我初步判断是两件完全可以避免的小事情改变了三爷爷与我们这个家庭的关系。 　　1、当年三爷爷随大部队来到清河岸边，部队要住下来略作休整，然后过河南下。此时的三爷爷已经是解放军的团长了。天黑下来的时候，部队上的三奶奶开会还没有回来，三爷爷动了回家看看的念头，于是对警卫员叮嘱了几句，就到马棚牵出战马，离开营地，刚刚跨上战马，还没来得及扬鞭，就听得后面有人喊着追来。他勒住战马，回过头看着渐近的身影，他知道回不去了。来的是从来没有进过我们家门的三奶奶。她也要跟三爷爷回去，去看看那个陌生的家。此时的三爷爷想起了他离家出走时家里为他娶的女人，如果她还在家里等着他的话……那是一次没有成行的回家…… 　　2、解放后，三爷爷一次去北京开会，在火车上遇到了同是去北京开会的同乡，姓邢的，几个老头说他叫邢老虎，当时在西安工作。现在村子里已经没有了邢姓。见了面，两个人自然是很亲，说了很多话，谈话中，三爷爷知道邢老虎与家中有联系，最近还要回老家。三爷爷也想回家，但事情多，无法脱身，就托邢老虎回家看望一下，另外他还托邢老虎回家给他问问家里能不能为他凑二十块钱。当老爷爷听到邢老虎捎的这个口信时，一下子就火了，当场就骂起三爷爷来：这个小王八羔子，打仗还打出本事来了，十来年连个信都没有，捎了个信还是要钱，你以为家里容易啊，你去告诉他，甭说家里没钱，就是家里有钱也不给他。其实，老爷爷有自己的想法，他想三爷爷都快想疯了，恨不能三爷爷马上就回家，他想如果给他捎了钱去，他就不会来了，不给他捎钱，他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不定哪天就回来了。然而，三爷爷听到邢老虎捎的口信，却是另一种想法，他以为家里还有大爷爷、二爷爷和我爷爷，早就把他这个在外多年的儿子给忘了。就这样，三爷爷与我们这个家庭断了音讯。 　　可惜，三爷爷不是四郎杨延辉，而部队上的三奶奶也不是大辽国的铁镜公主。这样，便缺少了“有心赐您金鈚箭，怕您一去就不回还。/ 公主赐我金鈚箭， 探母一面即转还。/ 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够还？/宋营离此路虽远，快马加鞭一夜还。”……村上的人有的说，那不成了陈世美了么。不是的，不是的，家里的媳妇是家里给他找的，你不见他刚一娶媳妇就离开家了么，长增大爷这样解释。当然，老爷爷也不是佘太君，老爷爷最后去世的时候，才流露出了对三爷爷的想念，他说了“也不知三儿在外面怎么样了”这样的话便咽了气。当然，这也是我听说的。 　　这些事情。我已经无法求证。长增大爷已去世多年。和爷爷也由一个滔滔不绝的人变得异常木讷了。这时想来，我绕了这么多口舌，无非是想把三爷爷这个传奇式的人物拉回到我们这个小村子里来，好让他变成像长增大爷或者和爷爷那样的老头，因为我喜欢那样的老头。我得把他的灵魂迎回来，这样，我只有把他身上的传奇给一层层剥掉，让他像大爷爷、二爷爷和我爷爷那样的生活在我的身边。 　　我想，我所作的一切，以及村子里的老头们所流传的种种，只不过是一种一厢情愿、道听途说加猜测罢了，因为三爷爷自从离开我们的村子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甚至在他们那模糊的讲述里，隐约觉得三爷爷当初追随的是国民党的军队，而非共产党的军队，而师长的女儿，也是国民党师长的女儿，这一切似乎有点乱，但我可以一步步地推理下去。那么，他与家中的一切，首先来自于那一场婚礼，那是一场被逼迫的婚礼，被逼者是我三爷爷。为了逃脱这件事情，我三爷爷选择了追随部队，正是在那种急于摆脱的情况下，他无可选择地跟上了国民党的部队，然后是他与老爷爷的性格冲突。当我见到父亲拿给我的那张烈士证明时，我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三爷爷是在国共交战中被俘后又参加了人民军队的，然后战死沙场。其实，我们家早就拿到了那张烈士证明。这就是长增大爷、和爷爷他们在编织这个美丽的传奇时，我家里的人都默言不语的原因。那时，真相已经被我家所掌握。我怀疑，甚至长增大爷、和爷爷他们也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他们又是在维护什么，他们讲故事的愿望，还是他们与三爷爷之间的友情？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个村子里所共同守护的秘密。这样，我对前面的那两件事情提出质疑：1、师长的女儿何以看中了三爷爷，三爷爷凭借的是什么，或许三爷爷确实有着传奇般的经历，但长增大爷、和爷爷在他们的传说中却丝毫没有提及这一点，哪怕是极为牵强的原因。2、三爷爷既然随军南下时已经是团长了，解放后，他应该有所升迁的，以他的职位，再困难也不至于问家里要二十块钱的。3、和平时期，三爷爷的工作再忙，也不至于连给家里写一封信告知自己音讯的时间也没有的，但是我在家里却没有找到关于他的片言只语。4、长增大爷、和爷爷他们说的那个关键人物邢老虎，真是事有凑巧，不久，他也在村子里失了一切音讯。这样，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在这个故事的讲述中漏洞百出，但结局却解释得非常好。这漏洞与令人怀疑的结局只能有一个解释：关于三爷爷的一切只是一个传奇故事。 　　原来是他们在共同守护着一个传奇故事，因为这个传奇在他们的眼中是神圣的，是不可打破的。我极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小心地分析、求证，试图为三爷爷，或者说我的村子，写一部伟大的小说，却不小心撕破了大家共同讲述的传奇故事。 　　“深深拜，深深拜，深深拜，深深拜，此恩此情，沒齿难忘。愿王爷福寿绵长，明年相逢在汉疆。”这是我喜欢的程派名剧《文姬归汉》，里面这个人人皆知的秘密被李世济说了出来。也正如《四郎探母》，太多神圣的东西其实经不起推敲、分析，那是一个一戳即破的东西，神性与人性纠缠在一起，我们往往会顾此失彼：《四郎探母》正好与《文姬归汉》相反。《文姬归汉》中文姬回归“故里”，为大团圆，是喜剧；《四郎探母》中四郎杨延辉夜探宋营，拜见别离一十八载的老母，最终又哭别老母，是生离死别，为悲剧。一个是小喜剧、大悲剧，一个是小悲剧、大喜剧。悲中有喜，喜中也有悲。/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诸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的《近代戏曲》一章中，有这样一句话：“在封建统治思想的影响之下，也出现了宣扬封建道德、宗教迷信，美化投降变节行为的反动作品，如《双官诰》、《奇冤报》、《四郎探母》……”。很明显，其中所指的“美化投降变节行为”的就是《四郎探母》。但我以为诸先生却忽视了一点，在某种意义上，杨四郎是反封建道德的。/个投降，一个回归；杨四郎要的是人性的张扬，蔡文姬要的是道德的弘扬；一个所说为情之所发，一个所说为时之所需。诸先生的话，也便是时之所需。/《四郎探母》的艺术感染力也在生离死别。蔡文姬别的是同枕多年的夫君，杨延辉别的先是与之生活了一十八载的妻子，然后别的是与一十八载未见的白发老母。蔡文姬难以面对已经完全生疏了的汉邦，杨延辉难舍与他生活了一十八载的娇妻铁镜公主。较之蔡文姬，杨延辉两边都是别，都是至亲的人，更难选择，这是大悲剧。我想，这也是《四郎探母》感人至深的地方之一。/政治也好，道德也好，或许都不是用来判别艺术的最好标准和唯一标准。如勉强用这两条来较一下，《四郎探母》这出戏就是等而下之的了，也无怪诸先生说它是投降主义。但它硬是把政治和道德都撕裂了。它是违政治的，也是违道德的（但从铁镜公主一边说，却也是符合道德的），但却非常耐看，就如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普斯王》。艺术就是这么怪。正如朱光潜先生所指出的：艺术本来是弥补人生和自然缺陷的。 　　三爷爷将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大部分的当事人已经灰飞烟灭，在着的，也成了木讷的老头，也就是说，我将享有对这个故事的所有权，即对它的讲述权、改编权、受益权。我觉得，我比长增大爷、和爷爷他们更有资格说到我的三爷爷，不是因为我是他家中的后辈，而是我已经深入到了三爷爷的内心。也就是说，我知道了三爷爷为何一去不回还的原因，这绝非是村子里那几个老头所能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