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钱元亨：一个有名言的人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06 编辑 <br /><br />钱元亨：一个有名言的人
　　父亲一摆起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总要提到钱元亨，钱元亨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如何在生漆漆过的桌子上用菜刀给他分牛油，把桌子划了好深一包口。父亲说的四川话，用的方言，听来就像看见铸铁铧子耕坡地、钢铁耙子耙水田，犁沟耙痕是历历在目。“哎呀，可惜老钱那张刚漆好的新桌子啦！”父亲叹气的意味格外深长，“多光生啊，把人照得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每每那时，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一张新漆的饭桌，漆光可鉴。
　　“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辈子穷。”父亲时常在生产队和我们面前说，“钱元亨说。”“钱元亨说。”每次说到这名言，父亲首先交代出处。名言说得有多密，“钱元亨说”就有多密。我原以为名言是父亲的发明，很是崇拜，虽然我对“划算人生”有本能地反感，但很快，我的崇拜就转移到钱元亨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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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在龙嘴子看驴子，在码头捡到几张报纸，我看见了钱元亨三个字，震惊得半天没合上嘴。“农业学大寨的带头人——钱元亨！”我坐在河边一字句读完了文章，油然而生对钱元亨的敬意。
　　看着渡船过来过去，看着江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提起钱元亨会是那种口吻：炫耀和巴结。别人可是大人物啊，学大寨的带头人，上报纸的带头人。
　　把报纸拿回家给父亲看，父亲并不见怪，他已经在生产队的报纸上看到了，而且晓得“老钱”更多的事迹（老钱，父亲开口闭口都是这样称呼钱元亨的）。也就是这一回，我从父亲嘴里知道了钱元亨这个人。
　　钱元亨是下方人（至今，我们都把老绵阳地区南边县的人叫下方人），五几年到我们这儿来的，家住黄土（学校背后的高山上），大跃进的时候工作积极，入了党，当过伙食团副团长。伙食下户，当了黄土生产队的队长。给我父亲分牛油就是伙食下户的事。想象两个青年在蚕灯如豆的夜晚拿菜刀在一张漆得亮堂堂的新桌子上分牛油，我就有一种冲动，有一种温暖（寒夜的温暖）。蚕灯如豆，桌面光光，一个青年操刀，一个青年旁观。牛油坚硬，下起刀来很是费力。切也不是，砍也不是。青年握刀的手抖得厉害，生怕划着了桌子。哧啦一声，牛油开了，刀口最终还是切到了桌面。一个青年拿沾了牛油的大拇指去抹，刀痕还在，且更为明晰。另一个青年也去抹，真是刀痕啊，父亲看了眼他的“老钱”，老钱正心疼呢。
　　我估计分牛油是父亲与钱元亨唯一的友谊，也是唯一的“高攀”，之后再没有听父亲提起过他和老钱别的“伟大的友谊”，也不曾看见父亲与老钱有任何接触。老钱飞黄腾达了，当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当了农业学大寨的带头人，一步就从糠箩筐跳到了米箩筐，而我的父亲，还背着个地主子女的皮皮，充其量当了个生产队记工员。
　　76年，我见到了钱元亨，个子高大，相貌堂堂，在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讲话，大句大句的，俨然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起国际国内形势，姿势和语气活灵活现个首长。与首长不同的是，时不时要冒几句土话脏话（老子、M的B、球都不信），偶尔也会擤一滩鼻涕，拿脚去踩。其实我早就见过钱元亨，74年甚至更早，在大队保管室的晒坝里，他还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坐在主席台上，眼睛老是往台下漂亮女人的身上瞟。批林批孔，斗私批修，在基干民兵把“五类分子”揪上台的当儿，他会背着双手走过去，审视他们，每每有年轻漂亮的女五类，他的目光就格外迷离，只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钱元亨（我们小孩子只知道骂孔老二“鼻子流过河，眼屎两大坨，心里怀鬼胎，到处操游说，具体啥板样，很难说恰当，卖国贼林彪，跟他一个样……”）。76年，我不仅认识了钱元亨，还认识了钱元亨的三娃，钱里华，从外地转学到了我们班上。很乖的一个男孩，有点害羞，大方，舍得把冷青菜包子分给我吃。想到他，我嘴里就冒出青菜包子的味道，青菜里有肉，有豆腐干颗粒。
　　77年秋天的一个晌午，钱里华边从书包里取他的青菜包子边告诉我，他老子钱元亨去大寨参观了。不得了，不得了，大寨可是比延安还要吃香的地方，毛主席开辟的试验田，交给华主席在管，钱元亨居然去了！我问钱里华他老子会不会去了大寨就不回来了，学陈荣贵当中央首长。钱里华问我懂不懂什么叫参观，参观，就是去看一看，是一定要回来的。我发现钱里华说话的语气有点不对头了，像是不耐烦我了。唉，有什么办法呢，别个老子去大寨了。
　　钱元亨去大寨了。琵琶树生产队的人都在说。水井、河口生产队的人晓得了，传给了竹林盖、椒园子生产队的人。我们胡家坝生产队的人不用我传，早都晓得了，我们生产队有个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钱元亨去大寨了，全大队都在传，又像是骄傲，又像是阴谋。钱元亨是我们大队的人，家已经从学校背后的黄土山上搬到学校旁边的公路边上，娃儿女子也都转到了我们学校，肯定与我们有关，再说他已经是公社书记了，咱们的父母官呀，但是当都在传他去大寨了的时候，我总感觉他与大队无关，与公社无关。
　　“听说钱元亨从大寨回来好久了，咋没看到人？”父亲把水桶搁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把扁担横在背后，问刚刚从公社开会回来的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副主任笑笑，不答，扭头走的时候扔下这么句：“这是机密，再过几天，就家喻户晓了。”父亲跑上去，拦住副主任说：“老任，何必做得那么神秘兮兮的，先给我吹点风，得不得行？”“给你吹风？算了吧，要不到几天你就晓得了，还要开全公社大会呢。”副主任披在身上的棉袄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身子捡起来，拍了拍灰，再披上。父亲望着副主任的背影，似乎揣摩到了一点什么。
　　公社开大会那天，我们学校也去了。钱元亨倒台了，我记得的罪状有三条：生活作风不正派、以权谋私和不接受组织的教育挽救。结果是，撤消钱元亨裆（手误，应为党）内外一些职务，开除党籍，退回原生产队当农民。钱元亨没有到会，算是组织上给他面子了。要是钱元亨像地富反坏右一样也被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揪上台子，他该怎样面对他曾经发号司令的社员、怎样面对做人的自尊？
　　钱元亨倒台后的第二天，钱里华没有再来上学。我不明白，老子倒台跟儿子念书有什么关系。也许，钱里华是不好意思上学了，也许是他父亲不好意思让他上学。每到晌午，我就特别的想钱里华，想他的青菜包子。钱元亨倒台给我造成直接损失，就是再没有青菜包子吃。过了大半月，我才听说，钱元亨全家搬回了学校背后的山里，钱里华也回到了山村小学。
　　钱元亨带头农业学大寨，不管是不是对桂香楼有贡献，但确实改变了桂香楼的面貌。琵琶树生产队修了居民点，有了一楼一底的砖房，让我大开眼界。搬迁了田地当中的人户，为生产队誊出了不少良田。竹林盖也修了居民点，拆了袁家雷家几个解放前的老院子，空出了好几十亩地。还有学大寨成立的专业队，为张家坪改造的梯田，现在都是一道风景。在我们生产队龙嘴子改造的沙地，让我吃了几年的好花生。至于改造乱石窖的炮声、铁姑娘的歌声、小伙子的号子声和打炮眼儿的叮当声，在我的感觉中，一直都有鲜明的时代气息，有一种超乎生存本身的诗意。
　　钱元亨最直接的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与女知青睡觉。不止一个女知青，是好几个。更多的是回乡女知青。要回城，要念书、考学（考学从77年开始），都先得跟他睡觉（县上来的干部在公社大会上说的）。钱元亨的生活作风，让我想到好几个人：李晋平，南下干部的女儿，黄土生产队的知青，我小学的代课老师，大个子，脸红彤彤的，每天早上从黄土下来，进教室总是满头大汗，76年回城的；抗美，成都知青，小巧玲珑，丰腴得体，身上总是散发着香水味，我割棉花蔸割破了手，便是找她包扎的，我第一次嗅到成都的气味就是在贴近她身体的瞬息，77年回成都的；王光美，我的远房表姑，桂香楼数一数二的美人，水蛇腰，马尾辫，回乡知青，但从没见她做农活，每次见到，她都坐在燕儿窝街沿上跟男知青说笑，75年突然上了工农兵大学……不管钱元亨是否真的享过这么的艳福，我倒愿意相信是真的。看他在主席台上的风采和在美女面前的憨厚，我感觉他没准真是情场老手。真有其事的话，钱元亨便有过漫山遍野的野花那么多的床上细节，无论那些年轻漂亮的女知青是主动献身还是出于被迫，他都有过无数温馨激烈的瞬间。
　　当我看见从基层政权出局的钱元亨时，桂香楼已经吹拂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了，钱元亨坐在手扶式拖拉机上，贩运着一筐筐土鸡、土鸡蛋和青杠木耳。听父亲说他爆发了，在城边上置了房产。“人才就是人才，东方不亮西方亮。”父亲吃着香喷喷的炖肉再次夸耀钱元亨的时候，自己也私下与广东来的老板做着金生意。“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辈子穷。”父亲玩味着钱元亨的名言，也是在玩味自己对老钱名言的实践。当改革开放的风吹成夏季风的时候，桂香楼冒出了好几个大老板。金老板，木头老板，砖老板，天麻老板。但没有钱元亨。钱元亨照样投机倒把，做着他的“转转生意”，坐在拖拉机或客车上，与鸡鸭鹅打成一片。
　　“钱元亨死了，你晓得不？”有一次回家，父亲悄声对我说。我知道父亲的神秘里包含着怎样的情愫。钱元亨死了是大事吗？“坐拖拉机死的，他天天坐拖拉机，这回怎么就那么大意呢？”父亲惋惜得很，眼角像是已经有了泪花。钱元亨活在的时候，我不会想到他，现在他死了，我更不会去想。偶尔见到跟我做过同学的钱里华，骑着摩托在城里兜风，一个急刹停下来，寒暄几句，只字不提钱元亨，脑壳里也不会有钱元亨闪现。看钱里华春风得意的样子，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钱元亨联系起来。
　　“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辈子穷”，但一个人的划算，怎么能算计得过他的命？
2005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