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名字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06 编辑 <br /><br />　　一切都是偶然。我偶然路过，我偶然看了一眼，我偶然目睹了发生的一切，我偶然被带进一座房子里面去……
　
　　钢铁制成的管子、架子，蜘蛛网式的遍布——从地面上就开始弯曲，盘旋向上，然后能够感觉到它们在空中飘摇。云层灰白。雾气弥漫。雾和云的后面，有光晕投射出来（凭经验得知，那是被隐蔽的太阳）。世界也是灰白。钢铁制就的管子和架子在空中仍然显示了重量，压抑人，逼迫人。我快速从它们的下面低头穿过。一块略为空阔点的湿地上，我叹了口气，抬头，活动一下低下已久，开始酸痛的脖子，然后就看见了发生的一切。
　
　　水泥浇铸而成的巨大的建筑，两排，四条并列的巨大轰隆作响的铁链子，牵引着同样铁制的箱子，向上行进。有所区别的是，一排箱子的速度平稳、缓慢；一排箱子的速度迅急，左右摇晃。缓慢行进的箱子里面有人，看不清楚面目，也辨别不清男女。他（她）先是将头从箱子里面探出来，然后做出了让我惊讶的动作；他迈出腿，试图跨越轨道，迈进另外迅急行进的箱子里面去。他成功了，我看见他的笑容和听到了他的笑声。他的笑声厉鬼一样，我的心缩了一下。然后，我就看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他肯定有点得意，将腿在箱子外面晃荡了一下，快速上升的铁链子恰好缠住了他的腿。他慌忙向内收腿，但已经晚了。他的腿被铁链子缠住，然后是他的臀部，然后是胸部，然后是他的脖子，然后就是他的头。红色的血水沿着铁链子向下滴落，到后面，就是喷涌而出的血水雨雪一样从空中飘落下来。血色。红色。世界被浸淫。先是跌落在地面上一条大腿，然后就是血肉模糊的人的腰部、手臂、头颅。这些血肉跌落在地面上，仍然还在扭动。这让我想起了宰杀过的鲤鱼，哪怕已经丢进滚热的油锅，鲤鱼还是翻滚。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我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我整个的人已经呆在原地，动弹不了点滴。
　
　　我额头的汗水一层层渗出来。我被钉在地上，尽管腿早就软了。我动弹不了。整个世界，眼前的全部都开始模糊。虽然如此，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镇定、镇定、镇定。
　
　　我想起报警，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拨打119还是112或者是311？这种情景只是瞬间。我恢复了原态后，开始摸自己的口袋，再次被惊出一身汗水。我的手机不见了。我不知道手机被我丢失了还是我根本就没有带。如果没有带，手机应该是在办公室的桌子里面还是在家里的床边上？我看着脚边仍然在扭动的人的躯体的碎块，拼命在回忆我的手机到底放在哪里了？我的手机到底放在哪里了啊？
　
　　一个人也没有。安静。恐怖的安静。
　　周围的人好像一阵风被刮走，或者地面上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过，甚至地面上连树叶都没有过一片。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场景里面。错了，肯定不是场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现在式，即刻发生，就在我的眼前。我不需要掐自己的胳膊，我估计掐了胳膊也不会疼。
　
　　一个念头兔子一样窜上来，立即离开这里。离开，无论到哪里去都可以，必须离开。离开以后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就是离开、离开、离开。
　
　　可是，晚了。又是一阵风一样，满地面都是人；还有警车、救护车，还有采访车。采访车下来的记者，我认识。我记得他发表过我的文章，还给我打过电话。现在记者并不看我，他用手里的照相机连续拍照。后来，他的照相机就开始对着我拍。我下意识用手挡住自己的面孔。我挡了一下，又发现自己够愚蠢。我凭什么挡住自己的面孔？这样的动作让我像极了一个罪犯。
　
　　几个警察围住了我，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话。他们只是围着我，我猜想他们肯定怕我逃走。问题是，我听不到任何一个人分析一下空中已经被铰碎的人的企图和他被铰碎的原因。哦，铰碎的原因其实不需要分析了，他跨越速度平稳的箱子向快速行进的箱子迈进的时候，被铰碎的命运就是天定了。他的企图呢？我想，他是厌恶或者不甘心待在速度如此缓慢的箱子里面。是名利使然？是性格使然？我虽然到现在还辨别不清他是男是女，他真实的年龄有多大？但可以肯定一点的是，他的年龄小于我。我不会跨越轨道的，我如果待在速度缓慢的箱子里面，我会认命，不会进行点滴的反抗。
　
　　我向空中看去，铁链子牵引着箱子继续向天空行进，一排速度缓慢，一排速度迅急。迅急牵引的箱子，已经模糊得很，隐在云中或者雾气中了。我现在知道了，铁链子绝对不会因为警车来了，记者来了，救护车来了而停止。他们亘古以来就如此行进，我甚至想，也许连屈原和孔子都见过这两排箱子吧？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身体已经在一个窄小的房子里面。我怎么被带进这座房子里面的？我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我再镇定了一下，我想，我大概被吓坏了吧？房子里面放着一个泛着原木颜色的桌子，像极了我工作用的办公桌。我环顾了一下我所待的房间。房间朝西的地方，有一扇窗户，玻璃都蒙上了很厚的灰尘。灰尘让我看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几个人来回进出这个房间。我突然暴怒，发疯般质问他们，凭什么带我进这个房间？没有人回答我。看得出所有的人心事重重。继续有人来回进入这个房间。我开始听到这个房间的外面有人在商量。我停止了质问，将自己的耳朵扯了又扯，我甚至连空气跌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可以听见。但，我还是没有听清楚他们商量的话题。
　
　　这个时候我害怕起来。进出的人增加了腰带别着警棍的警察。警察的身份是我猜想出来的，因为他们仍然是便装，灰色的上衣，一根牛皮腰带将上衣分割成两截。我的脑子急速地转动。我最坏的结局是什么？我是否能承受得了警棍的敲打？我想起一个哥们给我说过的话。他说，哥，我每次进了“局子”，就特羡慕你；羡慕你上班回家，妻子、儿子一起吃饭。可是，我每次出了“局子”，我什么都忘记了。我想，他们肯定要用警棍敲打我了，像敲打一块死肉一样。警棍敲在我的身体上，不会让我皮开肉绽；但我被电击后，会缩成一团。真正的疼痛，不会让你发出声音。我的腿颤抖起来，继而身体也颤抖起来。我想，我要保护自己。我从记事起就对疼痛敏感。小的时候，我因为肝大，母亲带我去针灸，据说针还没有扎下来，我的喊声就震天动地；就是现在，我在医院针灸的时候，身体哆嗦，吆喝和叫喊声，让医生鄙视，然后挥袖而去。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关心我是为什么被带进这个房间里面来的，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带我进来。我仅仅是路过，然后看见了一幕巧合发生的人身伤亡事故罢了。
　
　　我的担心多余了。他们没有用警棍电击我。过了很久很久，一个人进来，手里拿着几张A4纸，上面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汉字。之所以说是汉字，是因为这也是我的习惯思维方式作出的判断。我的眼睛这个时候模糊得厉害，任何物体在我的眼里都重叠，光影漂移。我又开始傻起来，这个关键的时候，我竟然想起，他们怎么会没有打印？因为明显的，这几张A4纸是一份记录。果然，一个人指着纸上一块空白的地方让我签字。就是这么奇怪，我没有去看纸上记录的内容，纸张记录的内容对于我的重要性是不言自喻的。我这个时候偏执狂般在想，我该签什么名字？我想了又想，我自己都感觉时间过去的太久太久，旁边的人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但没有声音，我只是看见他们的嘴一动一动，但就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拿定了主意，我要签“半树”这个名字。我的手抖得厉害，笔一次一次掉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周围的人并没有呵斥我。我的笔触到纸上的时候，我立即改了主意。“半树”这个名字一看就是一个网名，在我现实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叫“半树”。“半树”意味着一个虚幻的名字，一个代码，一个我也说不清楚原因和理由的代码。好像过去有过意义，但现在我忘记了或者是强迫自己忘记了。我改了主意后，我想签一个“章浩”的名字。我的笔触到纸上的时候，我突然笑了起来。我想起来，很多的人喊我“章”兄。我听到这个“章”兄，就肚子笑得疼。太妙了，我的手下去，很潇洒地书写上两个字：章浩。
　
　　他们看我签名后，允许我走出刚才的房子。我走出来后，空中仍然没有阳光，两排铁链子继续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继续向天空的最高处行进。整个世界一个人也没有，刚才的警车、救护车、采访车都踪影全无。声音淹没我。空气淹没我。对了，我一下子想起来，我忘记了询问刚才房间里面的人，我应该到哪里去？可是，房子也没有了，他们好像是从空中将我掷到这个地方。我的泪水下来了，我想起来，实际上，我连自己来自哪里都不知道，那么，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呢？我该到哪里去？无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