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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给自己种一本书

2020-09-24叙事散文子夜歌
在梅特林克的童话剧《青鸟》里有一句话为我所喜爱:“死去的人活在人的记忆里,只要有人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活着。”我认为它印证了所有存在和消失了的事物之间那种永恒的关联。人如是,物皆如是。一本书的复活之旅有多遥远?就看我站在今天,用记忆之手去推


在梅特林克的童话剧《青鸟》里有一句话为我所喜爱:“死去的人活在人的记忆里,只要有人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活着。”我认为它印证了所有存在和消失了的事物之间那种永恒的关联。人如是,物皆如是。一本书的复活之旅有多遥远?就看我站在今天,用记忆之手去推开那扇玄妙的时光之门。

我一直相信,曾经有一只看不见的青鸟给我们的山寨衔来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种子,它像一个饱满的梦一般,在山野里破土发芽,悄然成长。对书籍的迷恋已经记不起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或许这片土地本身就充盈鼓荡着书籍的气味,青鸟的种子已深深埋下,古老的土地已经再一次预言神灵赐予的福泽。湘西土家族,一个爱看书的民族。困顿的现实生活,逼仄的生存环境,永远缠绵不去的大山,使这个民族变得异常倔强而浪漫。书,既是一道宣泄情感的出口,又是一道接纳新鲜生活的入口。尽管大多数是用来消遣日子的武侠小说、今古传奇、民间故事,笑话俚语类,但已足够在这片隐落于青山之中的小山寨里喂养一群目光饥饿的人民。从而,那个象征着自然奥秘,人类幸福的青鸟,梦想的羽翼逐渐血肉丰满。

在苍山云海之中,烈日枯焦之下,如果你偶然看见一个翻山踏岭的人,千万不要就此断定他在放牛砍柴或者寻找山货。他也许是一个为了追寻青鸟那斑斓岁月的农人,借风的耳朵听取了某个山寨里某个人手上有他想看的书,于是安排好农活,在草叶滴落露珠的早上,从自己的寨子里郑重出发,一连爬过几道山梁,到达另一个有书的寨子。

这是借书的人。在我的记忆里复活的是种书人。种书人当然是孩子,只有孩子才能做出这么天真而美的事情出来。

在所有人的孩童时期,是不是都玩过这样一个游戏?把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物品埋进土里,学着农人种植粮食的样子,给它施肥松土浇水,然后殷勤守在旁边,等待着它复制成功,结出累累果实。

种书是因为我丢失了一本书。

当我把几个舅舅家的,几个伯伯家和几个堂兄家以及我父亲的藏书都偷偷摸摸,一知半解地看完的时候,终于不得不把触角伸到寨子里其他有书的人家。菊伢是跟我们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在我利诱威逼之下,终于把她父亲的一本小说偷出来借给我看。因为得来的途径不那么理直气壮,于是我看书的过程也变得偷偷摸摸起来。

记忆之门从一个早上旋开。母亲摘了一背新鲜的辣椒,安排我去晒。晒谷坪在离我家百米远的一个小坡顶上,来去加上晒辣椒的过程,我至少得花二十几分钟,这短短二十几分钟一下子在我的时间观念里变得十分漫长和难以忍受,因为它意味着我跟我费尽心思新得来的小说分开的时间。于是我把书埋进辣子里,怀着一种跟书亲密相依但却不为外人所知的良好愿望,去了晒谷坪。晒谷坪里的人很多,大家来来往往忙碌不停。当我沿着那条沙子覆盖的小路快要到达地方时,我看见了菊伢的父亲,他正在晒谷坪里摊晒苞谷。因其沉默黝黑,素来为我们小孩子所忌怕,如果我现在上去,我背上辣椒里的那本书必定会暴露无遗。想起菊伢的反复嘱咐,想起我这种偷摸的心虚行为,那本书就像我的心脏一样在背上的辣椒堆里狂跳起来,我进退两难,再三踌躇,最后急中生智,把书埋进了路边的沙子里。我刚埋好书站起来,就看见菊伢父亲晒好后朝我走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开始朝虚构发展。我说不准它究竟有没有真实发生过,因为以我现在成人的眼光探究起来,它实在太荒谬了。我回忆起来的事情也许并不符合事物存在的客观规律,但谁知道呢,它确实作为一个明证长久保存在我的精神记忆里。

等我晒好辣椒怀着得意暗喜的心情来取我的书时,它已经不翼而飞了。沙子很平整,以我那时的观察力,我不知道它是否被人动过。那一刻我茫然、惊慌,甚至有一种巨大灾难临头的感觉。我几乎哭出声来,顺着那条不长的路把所有的沙子都细细翻检了一遍,没有书的任何踪迹。我问那些路过的人看见埋在沙子里面的东西了没有,尽管他们的笑容在我看来神秘而不怀好意,但他们全都摇头说不知道。

我跟菊伢之间“反目成仇”,她天天逼迫着我还她的书,说他爸爸要看。她威胁我要告诉她的父亲,告诉我的父亲,甚至还要告诉我的班主任,让他在班上宣布我借书不还的恶劣品性。在她的追讨下,我的心里夹杂着忧虑、恐惧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无助感,委实疲累不堪。这是一个方面,另外是我常常想那本书后面的情节,这种想抓心挠肺,让人茶饭不香,像得了最严重的相思病。那是金庸的武侠《倚天屠龙记》,我记得很清楚,我正看到张无忌从山洞里摔下去,结识朱九珍一家。朱在父亲的授意下进屋去查看张无忌睡熟了没有,张无忌装睡,随后跟踪她,打算“扮鬼吓她”。那时,我觉得张无忌傻得可笑,心想我都能看出来那一家人的阴谋,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呢?书消失了,这个情节就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了。我反复忧虑着张无忌后来的身世命运,感觉书丢了,我的魂也丢了。我那颗为张无忌悬乎着的心就永远没有着落了,后面的情节我没法在场了,也就不能对书中人物的命运进行操控了。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是一本小说,书中人物的命运早已经被作者设置好了。不管读者参与或是不参与进来,已经改变不了它朝作者设定好的路线去发展了。

多年以后,一次无意中的机会,我看到那本被我弄丢的书正好好放在菊伢父亲那口装书的大箱子,我已经无意再去追究或者责怪什么,只是为我当时少儿的心情深深地可惜和遗憾。当然,我也曾多次补看过《倚天屠龙记》,故事人物所有发展脉络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展开着,但我此时看书的心,却永远停留在丢失的那一次暂停的情节上了。

我坚信那本书是从地下消失的,或许地下的世界太过丰富迷人,它一时贪图新鲜四处游走,从而迷了路。嗯,书一定是被风不小心吹到地底下去了。最开始,它乖乖呆在我埋它的地方,但书是有呼吸的,自然也是有脚的。它也许感到了寂寞,于是主动跟地下的眠虫一起游玩;也许是受了蚯蚓的引诱,它开始四处游走,最后越走越远,致使我一次次扒开土地,但怎么也找不到它。地下的道路四通八达,土层里无数纤细的纹路脉络便是一条条道路,它是不是已经乘着轻盈的翅膀飞去了远方,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日子里,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破土而出,转而去迷惑另外一个跟我相同年华的小孩。

书从什么地方丢失的,就从什么地方找回来吧。我开始种书。

我从幼年时就常常看见我母亲把一些蔬菜种子,谷物类种子埋进土地里,然后施肥、翻土、杀虫,耐心等待着它们在阳光下慢慢抽枝拔节,最后收获更多种子。我突然异想天开,我还不出菊伢的书,那本书是在地底下走失的,我为什么不另外找一本书种下去呢?播种和侍奉的过程我看母亲操纵过无数遍,只要照着她的步骤来,也许我丢失的那本书就会重新长出来。就算不重新长出来,那本走丢失的书也许会循着同类的气味重新回到原位。我知道我抱了很大的侥幸心理,但那几乎是我绝望中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我是在一个太阳很亮很美的早晨把我的书种下去的。我花了几个晚上选择我种书的地方,最后决定把它种在我家旁边的竹林子里,这个地方干净漂亮,最重要的是距离近而且隐蔽,不会有人窥探到我的秘密,也方便我浇水施肥随时查看。我选好了地方,瞄准了家里翻土的锄头,策划好了动手过程,最后就剩下最后一步了,选种子。我二伯伯在财政局里工作,他喜欢给我们小孩子订阅儿童刊物,家里就有他送给我们的几十本《小溪流》,这种书大人不爱看,而我们小孩子早都看过了,数量也多,我偷偷拿走一本,一定没有谁注意。就这样,在一个大人都出门小孩都去玩了的安全日子里,我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把其中一本《小溪流》埋进了我家的竹林子里。

多年以来,虽然知道绝无可能,但我一直习惯扒开土地去看看那颗“种子”,除了封面烂掉,书页从发黄到字迹湿润模糊不清,它再没有别的让人激动的变化。但我不敢肯定说它没有从内部裂变膨胀过,也许它其实是发了芽的,以一种外人不知晓的方式在我心里偷偷发了芽。谁知道呢?我相信那本书的确从我的心里重新长了出来,每当我扒开土地看一次,我的心里就渴望一次,这种渴望促使我不停地寻觅,每每借到或买来一本书,我必定要一口气把它看完才觉得有安全感,再也不会把它弄丢,更重要的是再也不用受未知情节的折磨。

如今,虽然我有机会多次路过我种书的地方,我也一次次蹲下身来,试图着用手去抠那块土地,扒开那个埋书的小坑,看看那本书还在不在。但最后都忍了下来,当书已经在心里扎根生成了的时候,又何必去扒开土地去探究那早已经陈腐了的尸迹。

这个种书的经历让我常常回味。我由此猜想,稻谷、雨水、草木、月光、音乐、舞蹈,绘画艺术,这些财富,最初的创造是不是人类在孩童时期所玩的一次种植游戏?他们把野生的谷物、蔬菜种植下去,然后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收获。我相信他们还尝试种过鲜美的肉食,那些动作矫健优美的动物们,种植过无数天籁和自然的杰出艺术。后来他们发现,除了植物外,其余的种植都是死亡,肉在土地里陈腐溃烂,音乐和绘画等艺术散逸不见。于是聪明的人转而为它们寻找适合的土地和空气。最后找到的是人的灵魂,心灵是最适合那些东西生存的高贵土壤,用心血浇灌,用所有的信念去喂养。偶尔的一次恶作剧般的举动,自然和神灵却赋予其生长的魔力,一次次临摹、复制和粘贴,世界由此变得无比美好。关于信念、力量、善良和美,包括所有良好的品质和纯洁的艺术,青鸟借此在人间复活重现,并葳蕤生长。从而填充人这个干瘪空荡的躯体,有了独立行走的可能和勇气。

而我的种植,一次无意识的举动,是不是显现了祖先流传在我体内的血脉基因?甚至我自己,也是祖先当初的一次无意识种植?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4-10 20: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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