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披上你的光辉

　　许多年以后，我再次听到了蛙声。我把自己弃置在稻田的中央，蛙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一亩一亩地。此时，月光如水，不仅照亮了我额头上的尘埃，也把这么多的蛙声照得通体透明。这让我有了些须的感动。而一只青蛙，一只会思想的青蛙，就蹲伏在我的面前，叫了一声，看了我两眼后，又叫了一声。其实，我认得这些声音，这些我再熟悉不过的蛙声，二十多年前，正是这些光辉，娇嫩的声音，让我这个小小少年，头顶上不仅仅有阴云，苦难，还有了星光，有了爱。 　　那一年，我正在读初三，小芳却早已辍学在家。夜色大作。夏日的夜晚。也没有谁呼唤，更没有谁指挥，那么多地青蛙就在我的周遭，平平仄仄地叫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就行走在蛙声铺成的田埂上，书是我唯一的行李。我念念有词，一个一个英语单词从我的口中吐出，汇入无穷无尽而又无限亲切的蛙声中。柱子哥从河湾里捞起两截笼子。星光破碎。不止一条黄鳝成了柱子哥的俘虏。我说，柱子哥，把它们放回水里去吧。柱子说，大呆子。 　　我真地像个大呆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像个大呆子。我呆兮兮地站在家门口，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寻找着树杈上的星星。家里没有人。我叫了一声，爸，我回来了。没人吭声。我又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还是没有人搭理我。几只猫在星光下追逐，看到我朝我友好地点点头，又哼唧了几下，便躲到草堆后面谈情说爱去了。只剩下我，只剩下我孤零零地，从窗洞背后的鞋子下面拿出了钥匙。我家的钥匙总是放在这里。这次回老家，钥匙还是放在这里，只是鞋子已经不是我见过的那只了。锅里有饭，也有菜。我没有胃口。母亲到家了。母亲似乎又矮了一截。 　　母亲开始切猪菜。南瓜秧子堆的满地都是。母亲坐在小凳子上，手起刀落。不一会功夫，就切了满满一大篮子。母亲又开始烀猪食。母亲往锅膛里添了一把草，然后给我盛了一碗饭，说，伢子，你先吃吧。我却不想吃。我又开始想小芳。初三下学期，我总是不可救药地思念小芳。小芳每天晚上都要来看我一下子，今晚也一定会来的。但我却不敢说出口。这是我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喜欢把更多的爱深深地埋在心底，让这些爱如内心的花朵一样隐秘盛开。我努力压抑着自己。我把方桌搬到洋槐树下面，又点亮桅灯，开始做数学作业。蚊子不断地过来骚扰，母亲打来大半桶井水，让我把脚放进里面。数学作业做完了，我又开始看物理书。青蛙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一只又一只萤火虫从我的眼前飞过，从这个夏日的夜晚飞过。它们能飞到下一个春天吗？ 　　柱子哥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说在河湾看到一只狐狸，红色的，往小芳家的方向跑去了，问我去不去撵。我说不去。但我没有说我在想小芳。我也没有说我正在纸上追赶狐狸，或其他。 　　飘来了猪食的芳香。父亲也到家啦。父亲是大队书记，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父亲说，小芳爸真是邪门了，逢人便说要杀人，这个没有改造好的四类分子，迟早要出事。母亲说，小芳爸的话也能听，他是个疯子。父亲说，这家伙也挺可怜的，不过也得做思想政治工作。母亲说，怕不容易做通哩，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烧死新四军伤员呢？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饭盛好，菜也端了上来。柱子哥又来了。柱子哥端来满满一大碗烧黄鳝，对我父亲说，叔，香着哩。到冬天下大雪的时候，柱子哥便参了军。 　　这时小芳来了。妈叫她一起吃饭。她说吃过了。我说，狐狸跑到你家去了，看到了吗？她笑笑，说，又跑走了。我说，再吃一点饭。小芳只是浅浅一笑，还是不吃。我决定生气。我跑到洋槐树下，故意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我想小芳肯定会来安慰我的。这样想着，小芳已经拉着我的手，说，冬哥呀，我家的一只鸭子落在河湾里了，你陪我去找，好吗？ 　　我说好。我们肩并肩朝河湾走去。我的右手始终没有松开她的左手。我不止一次看到了小芳眼睛里的光辉。我好想跳进去游泳。事实上，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跳进去了。一只雪白的鸭子在河湾边千载独步，在无边的夜色中更像一个神祗。我们赶着鸭子。小芳说，我们回家吧。但我希望我们就这样在一起，甚至永远。月光正如水一般地泻下。在连绵起伏的蛙声中，小芳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惟恐我在黑暗中走散。我再一次看到了小芳眼中那么多的星星，和那么清澈的光辉。我仿佛听到了谁在叫我，冬哥呀！小芳说她没叫。那么，其实是蛙声，是一亩一亩地响起来的青蛙的叫声吗？ 　　直到今天，我也还是不能明白，阳光的背后，为什么就是乌云；笑声的背后，泪水为什么就会接踵而至；蛙声的背后，苦难为什么总是横空出世。又是一个蛙声如水的夜晚，我正在洋槐树下就着昏暗的灯光写着作业，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定睛看时，小芳爸已被五花大绑，塞进了警车。原来，小芳爸精神病发作，挥舞着菜刀，在村里到处喊着要杀人。后来，便被强行带进了精神病院。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因为不久以后，我就听说他死在了里面。母亲说，真地好可怜。父亲咳了一声，对阶级敌人不能同情。然后，再也没有谁提起过这个四类分子。 　　我的村庄里蛙声依旧，月华依旧，花香依旧。是那种淡淡的香味，一种馨香。我在想，这好闻的香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这样想着，便推开了小芳家的院门。这一年，我刚上大学。我看到，一树一树的栀子花正不甘寂寞地开放着。 　　那时，亭亭玉立的小芳正在唱着《康定情歌》。
　　看到我来了，她朝我点点头。歌声悠扬。 　　我再次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光辉，那种纯洁的光芒，那种令我迷醉的光辉。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芳更是楚楚动人。她一边唱着歌，一边给我端了一个小板凳。我面对着她，面对着栀子花坐了下来。 　　那些身披光辉的栀子花呀，有的开得正旺；有的正羞涩地等候着夕阳西下。而我听到更多的，则是小芳的歌声，和她的微喘。一来溜溜的看上，人才溜溜的好哟/二来溜溜的看上，会当溜溜的家哟/月亮弯弯，会当溜溜的家哟……小芳说，快看呀，冬哥。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两只栖息在栀子花上的蜻蜓依旧交颈而眠。 　　小芳，真好看。我说。 　　大呆子，小芳嫣然一笑，这叫好听。 　　我没有来得及辩白。小芳忽然就亲了我一下。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味，小芳大叫了一声，不好！随后，花的香味就逃之夭夭了。我的鼻子里充满了一股焦糊味。小芳一路小跑跑到了厨房，拿起了一个正冒着青烟的尿垫子。我赶紧从井缸里舀了一飘水，将上面的火浇灭。 　　我安慰小芳，不要紧的，再炕干，就行了。
　　可，可，可已经烧了一个洞了。我妈肯定又要打我啦。小芳抽泣起来。 　　我在心里埋怨着她弟弟，都七岁了，怎么还尿炕？但我没有说话。 　　小芳也不再说话。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小芳擦去泪水。 　　小芳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们的背后。
　　鸡儿归窝了。燕子归巢了。牛儿归栏了。在地里干活的人儿次第回家了。星星亮起来了。月亮升起来了。蛙声一亩一亩地嘹亮起来了。我正和我新婚不久的妻子在河湾散步。柱子哥迎面匆匆地走了过来。这时，柱子哥早已从部队退伍，代替我父亲，当了大队书记。冬子，看到小芳了吗？我说，没有呀，她家来了客人，他应该在家里忙着做饭吧。柱子哥说，哪里呀，是来说媒的。小芳的傻弟弟娶不到媳妇，小芳妈想让小芳换亲哩。我说，那小芳会同意吗？柱子哥说，小芳死活不愿意，这不，看到说亲的来了，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让妻子先回去休息，也帮着找小芳。走过河湾，走过前头山，走过西瓜地，没有小芳，连她的影子也没有。我爬到了一棵桑葚树上，骑在树杈上连着喊了三声，可依旧没有她的回音。忽然，我闻到了一股香味。暗香浮动。我已经来到了湖边，湖畔那么多的栀子花正在夜色里盛开着。我晓得小芳肯定会在这里。 　　果然，小芳孤独地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抱着肩，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却肯定没有照亮她忧郁的内心。
　
　　小芳，我轻声唤道。 　　小芳抽泣了一下。 　　青蛙的叫声一浪高似一浪。 　　我说，小芳，回家吧。 　　小芳一把拉着我的手，说，冬哥呀！却已是泣不成声。 　　小芳擦了擦眼泪，说，冬哥，还喜欢听我唱歌吗？ 　　我说，当然。 　　那我再熟悉不过的歌声再度响了起来。月亮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月亮弯弯，看上溜溜的她哟…… 　　半个月亮爬上来，照亮了忧伤的小芳，照亮了小芳忧伤的歌声。一只白鹤，从湖的对岸急速地飞过来，口中念念有词，掠过我们的头顶向西北偏西方向飞去。 　　小芳，我们回吧。你妈带着你傻弟弟到处找你哩。我多想劝劝她，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小芳依偎着我坐了下来。说，冬哥，我怎么这么命苦呀！小芳说，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喜欢着你。可是，我晓得自己配不上你。我没有文化。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聆听她的倾诉。小芳说，今天，我看到你和嫂子了。我死心了。我打算认命了。我准备同意换亲。小芳又喊了一声，冬哥呀！ 　　那天晚上，小芳还是回了家。小芳还是被又气又急的母亲痛骂了一顿。她不能不回自己的家。不能不回母亲的家。她又能去哪里呢？ 　　后来，小芳换亲嫁给了村里的木匠。后来，小芳的傻弟弟离家出走不知所之。后来，小芳生了两个女儿以后，还想生一个儿子，始终未能如愿。后来，小芳妈因肝癌晚期驾鹤西去。后来，我，和我们依旧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后来，为了把年事已高的父母接到城里生活，我再一次来到了位于河湾边的村庄。 　　这是一场新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馨香。却依旧蛙声一片。终于把小芳叫了出来。面容憔悴的小芳。头发蓬乱的小芳。小芳挎着满满一篮子南瓜秧，说，冬哥，回来啦。我说，恩。然后，便彼此无话。小芳把南瓜秧倒进水里涮了涮，又装进花篮，吃力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我想帮她搭把手。却没有。我呆呆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天晚上，在久违了的蛙声里，小芳拿着一本黑色的《圣经》来喊我的母亲，她们一起到教友家做祷告去了。而我，在60瓦的灯泡下，再次读到了茨维塔耶娃的诗。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但只是几分钟后，我的心便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拽住了。仿佛往事在一刹那间集体复活。 　　你穿着——我的宝贝——破烂的衣服，
　　它们从前曾是娇嫩的皮肤。
　　一切都磨损了，一切都被撕碎了，
　　只剩下两张翅膀依然留了下来。
　　披上你的光辉，原谅我，拯救我，
　　但是那些可怜的、满布尘埃的破烂衣服——
　　将它们带到教堂的圣器室去。 　　我知道，总有一种力量让我“留了下来”，总有一种力量，让小芳，和小芳们“留了下来”。在夜色阑珊的人世间，慰藉我们的，至少还有这些盛大的蛙声。我再度把自己弃置在蛙声铺就的田埂上。我看到了广大的夜空里，不仅仅有黑暗。我看到了一种更加深远的光辉，和力量。我看到了那些闪耀着金属般光泽的星星，我把它们命名为爱，牺牲，苦难，和宽容，还有羞愧。它们就在人类的头顶上。然而，此时此刻，除了喃喃地重复，披上你的光辉，原谅我，拯救我，我还能说些别的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