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张洁的“忏悔录”

　　　　　　　　　　　张洁的“忏悔录” 　　　　　　　　　　　　　言子 　　 ——“妈在地上爬来爬去，翻来翻去，连从地上坐起来都不会了。爬到长茶几前就用两条胳膊撑着茶几，两条腿软软地斜蹬在地上，一点劲也不使。仅仅靠着胳膊上的力气，把上半身撑了起来。这怎么能站起来呢？要想站起来必须两条腿使劲才行”。 　　 这是张洁在她的长篇记叙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快接近叙述的尾声，一个母亲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从这段文字里，我们看到了生命垂老的无助和无力。生命，不管曾经是多么强大强壮，到了最后时刻都是无助的。——“不一会儿她的劲就使光了，浑身累得发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驾不动辕的老马，不论驾车的车夫怎么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来了”。张洁在拿冷酷抽她母亲的心，她熟视无睹，一直看着她的母亲在地上爬来爬去，就是不去帮她。——“妈又出溜到地上爬了起来，一直爬到靠窗的沙发前，面朝南地跪坐在地上不动了”。这是让人痛心彻骨的文字，张洁在写这些文字时一定是倍受折磨，也是痛心彻骨，充满忏悔。在叙述母亲从沙发上出溜到地上爬来爬去，张洁用了两页多的文字，每一个细节，她当时的冷漠和心态，都没有放过。读到这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那么漫长。那样的时刻，对于张洁来说是漫长的，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亲就更漫长了，可能是她艰难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刻，使出一生的劲，汗流浃背，还是无力从地上站起来。最后还是张洁把她扶了起来。张洁的这段描写，让读者对她很有看法，我都不容忍看到她的母亲在地上爬了，她却还站在旁边看着，硬要她母亲自己站起来。我看得愤怒，骂了张洁，觉得她不是人，实在是够冷酷。她的愿望是为了母亲多活几年，学会自理。在母亲的要求下，看作自己的母亲费尽力气在地上爬着，她就是不伸出她的手。张洁说她母亲固执，她也实在是固执，一个刚做了手术，八十岁的老人，生命如黄昏时的夕阳，张洁却要母亲按照她的想法和方式锻炼。张洁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母亲的身体，她没想到人是不能违背自然规律的，她的心愿适得其反。为了自己在读者心中的形象，张洁完全可以避开这些不写，她没有，真实又忠诚地记录下来。这部长篇叙事散文，其实是张洁的一部“忏悔录”，是她对母亲的忏悔。 　　在八十年代的新时期文学中，张洁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如同张爱玲、肖红、丁玲能代表她们的那个时代，张洁也能代表八十年代的女性文学创作，我们还记得她的《方舟》，这部小说是文学复苏后女性文学的代表作，是一部女人书。而《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依然是一部女人书，女人史，张洁在忏悔她对母亲的“不好、不孝”时，也抒写了两个女人的苦难，可以说是两代女人的苦难史。尽管张洁的叙述朴实，我们读起来依然很困难，不能一口气读完。并不是张洁的叙述有障碍，是因为感情冲击太大，在阅读时不得不常常停下来，和张洁一起沉浸在悲哀、悲痛中。我在阅读时，多次掉泪，每天晚上读几页就不想读下去了，承受不了那样的悲痛和苦难，确切地说，是承受不了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悲痛和苦难。我只能放下，第二天晚上再接着读，这样会减少内心的负荷。张洁忠实、真诚地记录了她在母亲生病、住院、离开人世的一切，没有隐瞒自己的一丝缺点，没有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既爱又孝顺母亲的女儿，她说她很爱自己的母亲但不孝顺。所以张洁在文字里暴露了对母亲的一切不好，包括上面提到的那残忍的一幕，张洁都如实地记录下来了，直到母亲要去世之前，张洁才对母亲说：“妈，请您原谅我。”这是她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自己是个罪人，是个永远的罪人，所以张洁要写这部“忏悔录”，向母亲向自己忏悔。 　　这是需要勇气的，张洁在向母亲忏悔自己的“罪过”时，要面对的毕竟是成千上万的读者，又是这样一位有影响力有地位的作家，她没有考虑过这样真实地记录她对母亲的一些言行，读者对她这个知名作家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张洁肯定考虑过了，但她还是如实地记录了，她要做的是向母亲忏悔，并不是要向读者表达她是怎样一个孝顺的女儿。在这部女性苦难史的“忏悔录”里，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可奈何。尽管张洁费尽一切心思要母亲健康地活下去，要她一直幸福、安宁地活着，张洁还是挽救不了母亲，挽救不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生命的衰老、死亡。 2006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