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

　我走出操作室，扭了扭脖子，抬头看了看天，月儿弯弯，闽南的腊月夜色微寒。掏出手机，已是深夜十一点。
　厂门口的火光一闪一闪，大刘的家人围着火盆不停地烧着纸钱。
　事情是这样的。双十二那天，检修班的大刘干活被砸伤了，右腿骨折，打了石膏，伤筋动骨一百天，公司让他出院在宿舍里静养。
　公司照发工资，二刘定期为他采购物品，大刘一瘸一拐，足不出户，独自做饭、吃饭、吃药、睡觉。大刘、二刘不是亲兄弟，都来自山东潍坊，我们为了好称呼，按年龄大小叫他们大刘、二刘。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二十三号晚上，大刘猝死在房间里了！
　二刘说：“吃过晚饭，看他还在打电话，我八点下楼遛弯儿，顺便帮他买了点菜，九点回来，一开门他没在床上，叫了几声没人应，进去一看他倒在厕所里，叫不应了！”
　“120来了，说人不行了。110也来了，现场勘察完，殡仪馆车来了，光从楼上抬到楼下就要两千八！另外再交五千管理费，一天一百，多退少补。”
　“我的老哥啊！他说腿脚好了就不干了，就回家养老了！”二刘亲眼目睹了事情经过，说到动情处哭得不能自已。
　大刘，到年底就该退休了。他平日上下班骑自行车，下班了，车篓里常常是青菜、萝卜、馒头、挂面。见了面，不笑不说话，山东口音很重，我能听得懂。
　起初公司里议论纷纷，等人尽皆知的时候也就恢复平静了。十年来，见过的工伤多了，也有几起死亡事故，议论过、同情过，气愤过，生活该咋过还咋过。
　下午五点上晚班，下了厂车，我吃了一惊，厂门口的保安如临大敌，还有几个边防派出所民警，大门口地上坐着四个人，中间放着火盆，不停烧着纸钱。保安说是大刘的家人来公司闹事。
　要不是今天大刘的家人来公司，我们还不知道，半个月了事情还没解决！
　大刘的老婆，儿子，闺女，他弟弟，来了四个人。人死不能复生，剩下的只能谈赔偿金丧葬费了。公司按自然死亡包赔十五万，家属要求按工伤保险包赔，就这样僵持着，陷入僵局。
　本来已经平静的公司，顿时人声鼎沸！
　都是吃饱了撑的。轮换着吃完晚饭，我们各就各位，一边监盘一边喝水聊天。说起大刘这件事，不时打开窗子看看大刘一家人。他们已被保安劝说到离大门三米开外的地方，有好心人拿了块布铺在地上，他们坐在布上，被门口停放的车辆挡得严严实实，要不是盆里纸钱的火光，来来往往的人根本看不见。
　“他们这样根本没用，咋不走法律程序呢？”
　“你以为打官司好打啊？有些人耍赖，耗你个一年半载，拖不死你！”
　“再有二十多天，马上该过年了，唉！”
　心有余而力不足，善良的人再多，除了感叹无可奈何。
　老贾说：“就怕有的人往云彩眼儿里要，公司当然不给，与其干耗着，还不如少要点。”
　我问老贾：“你看要多少合适呢？一条人命值多少钱？五十万多不多？五百万能让人起死回生吗？”
　“人家死了人，气头上，要多少都不为过，多了你也不会给，还得法院来判，是吧？公司只给十五万，……”我把后半句话拿回来了，我想说“换成是你你愿意不愿意”。
　“听说他没有缴社保，没有买工伤保险。”小肖说，“要不然事情就好办了，一八年小付从汽轮机那里掉下去，走工伤保险赔了八十五万。”
　“没缴社保员工和企业都有错，企业为啥不给员工买保险？没买保险你就让人给你干活？出事了拿“员工没缴社保”说事，就是推卸责任。”老贾这才算说了一句公道话。
　“那啥，他又没死在厂里，也不能算工伤哈。”老吴操着一口东北腔。
　我扭过头问他：“上下班路上出了事算不算工伤？”
　“那玩意儿肯定得算啊！”老吴白了我一眼，“他又没死在上下班路上，他死在宿舍里面啊！”
　他有点无赖，我据理力争：“大刘在宿舍养伤，这伤不是在厂里受的吗？关键是工资照发，你在宿舍里睡觉公司给你发工资不发？”
　“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肯定不会发。”
　“大刘在宿舍养伤有工资，这就说明公司认可大刘这种‘工作状态’，不光脚受伤，就算没了命，也应该算因工伤亡！给了工资就是用了人！”
　“那他去要呗！要不你去帮他要！看把你能的。”
　这个老吴，来自辽宁阜新，标准的杠精，前天我说起零九年去沈阳参观了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就在沈阳大学南门不远，他竟然说，哪里有什么沈阳大学！证据确凿了他又说他从没去过省会。你说气人不气人？
　人家伤心欲绝，你在这里说风凉话，打蛇打七寸，我要你装！
　“老吴！”我把他话头打断，矛头直指老吴，“元旦那天上班，你状态不对忘了吗？要不是我们强行把你送往医院，估计你也倒下了！”
　“上午八点多你走路摇摇晃晃，像个醉汉，问你，你说有一点不舒服，没事；出去开个阀门，回来了衣服上有灰，问你是不是摔倒了，你说‘是’。”
　“我说赶紧上医院！到了医院，高压才86，额头冷冰冰的，量不到体温，医生忙碌了一阵子才略有回升。是不是？”
　我环顾四周，大家都在听我说。几天前的事，大家都知道。
　“医生追问，你才说半夜就不舒服了，强着撑到天亮，并且坚持来上班——不就是为了三倍工资，为了这千把块钱，你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老吴！你躺在病床上都想些什么呢？不会什么也不想吧？从你的眼神里我看了到恐惧！”
　“老吴！几十岁的人了，能不装就别装，有钱谁还出来打工？大刘跟你我一样，哪个不是背井离乡？家里的主心骨倒了，老婆孩子的天塌了，他们求爷爷告奶奶，讨个公道难上加难！”
　“老吴！你以为你倒下了，除了至亲，有几个亲戚朋友心甘情愿放下工作为你的事儿四处奔波？设身处地想一想，外面那四个难不难、可怜不可怜！”
　老吴瞠目结舌，生生把准备反驳的话咽下去了，把“冷血动物”老吴的气焰压下去，敲山震虎，局面暂时平静，大家各司其职，若有所思。
　我掏出纸巾擦了擦眼睛，想起来一句话，此情此景还是说出来吧，我缓了缓语气，说：
　“看到别人家的墙快倒了，如果不想去扶，那么不去推也是一种善良。”
　“弟兄们哪，咱都是出门在外打工的，别怪老王，是大刘太可怜！”
　……
　该我休息了，有人来接盘了，我交待了几句，出了操作室。
　白天太阳睁着眼，夜里月亮眯着眼。有多少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叹了口气，抬头望天，腊月初六，上弦月。
　月儿弯弯，提醒我人间还需要太多的温暖。
　2022.01.09于石狮鸿山
　今天中午，大刘的事情有了结果，三十万一条人命。真可怜啊！
　2022.01.11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