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又骨折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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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父亲才三十几,他忽然说视线变得模糊。大家都纳闷了,应该不是老花吧。但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只能远去县里检查。医生说,花了。问为什么这年纪就花了,医生说,提前了呗。然后开了些药,配了一只公分厚的老花镜。父亲只是左眼老花,另外一只不老花。
父亲只要眯一下左眼,还不至于影响生活。挑起水依旧跑得飞快,抡起锄头依旧生猛。一切都还好。只是,他的老花独独对我的影响巨大。
父亲乐观幽默,但守旧不进。热衷于各色“旁门左道”,对做生意等正事则没甚兴趣。这样一来,我家便难致富出身,完美地错过那段改革发展的红利期。
我母亲夸口说,“这个家,可都是我撑起来的哟。”她指的是务农之余卖点粥给学生,补贴家用。
但我从不会责怪父亲的“不上进”,反而要感谢父亲带来的一个好处。那便是他的不务正业给我的童年涂抹了几道绚烂的色彩——他是村里最会打猎和摸鱼的男人。
但是老花严重影响了这个伟大的光环。
自从他老花后,我就开始埋怨。本来打猎瞄准只需一只眼睛,恰恰父亲用的是左眼瞄准。真他妈扫兴,我们对父亲说,阿爸你怎么这么衰嚣呢,还好你可以抓鱼,不影响抓鱼。父亲说,不会太久,静静地变得清晰。
没多久,父亲的右手摔骨折了,吊着石膏,有点滑稽。我的天,这下子,独目单臂,连鱼都摸不成啦。
临秋,水塘儿一个个干,鱼儿在躁动,人们在讪笑。我站得远远的,远离人群。我变得沉默了,我变得自卑了,我是秋天出生的,最爱秋天,但是因为父亲老花又骨折,使我感到那个季节的荒凉。
一天,父亲和我在菜园子摘芭乐。父亲穿上绿色连体雨衣,半擎石膏,淌水齐腰,仰头摘果子,果子熟透了,散发着香气。我像池塘一样黑着脸,一言不发。父亲朝我上衣口袋里扔了一个果子,我一笑,又恹恹了:“阿爸,你手啥时候能使啊,池塘快干光了。”
父亲说,“大池塘还有呢,鱼还有呢,到时把最大尾的抓给你。那些小的有啥用,‘蚯蚓一畚箕,不如鸭母一只。’”
“那叫‘擒贼先擒王’……吹牛吧,一只手怎么抓鱼。他们看你不在,都在使劲抓,还笑我。”
爸爸笑了,不回答,只顾着摘果子。他白色的右手在水光上特别扎眼,他悠闲的神情有些讨厌。
父亲单手施肥,单手提水,单手赶牛,单手掏粪,但是没法单手抓鱼啊。这可如何是好,眼看着那池塘一个个干了,鱼儿一尾尾翘翘了。我是那么的自卑,一点儿也不敢往池塘里走,远离人群,我可以抓鱼的,但我不想去。父亲,单手拔草,单手摘果,单手劈柴,还眯着右眼,像个真正的老花眼,单眼看我们。母亲说,半丁仔,一目儿,整天逗小孩玩儿。
几日,最后的池塘也干了。黄昏,我再也按捺不住,独自去抓鱼了。他妈的这些闲人又说,“大王不来,派个小鬼。”我不回答他们,抓着一根棍子,闷声朝浮头的鱼儿打,把打翻了的鱼放入网兜。小杂鱼像槽里灰溜溜的猪,冒着泡嗷嗷叫。
水落鱼儿出,人越来越多。泥水四溅,灰了人脸。叫喊声、打水声,鱼呼吸、鱼破水、鱼被扔在泥巴上挣扎……我抬起头看看岸,没看到父亲,眼泪就来了。
早上我睡不着,看见父亲一个人掏缸、拌糠、喂猪、捣粪、冲水……黑暗中,猪嗷嗷叫,父亲动作缓慢,始终半提着白色石膏,还笑着说,“死猪仔,快吃。”
中午,他挑着粪桶回来,远远看见我,便又眯着左眼,像个真正的老花眼,朝我笑,我扭头走了,觉得很是可怜。
下午,我又看了看父亲轴着石膏臂,在补旧网。我心想,老头,你补你的网吧,我要去抓鱼了……
我又抬头看了看岸,这次竟看到父亲站在岸边,石膏还吊着……心想,来了也没用,我又开始闷头敲鱼了,一条,两条,头大身子小的非洲骷髅鱼,修长的苦命鱼……池塘陷入了最后的决战,人们在泥水里狂奔,大鱼在逃命,水龟儿藏匿。
父亲仍静静站在岸边看着,直到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忽然,他一只脚踩进水中,左手一淘,一扬,一头火红的大鲤鱼飞上岸,噼里啪啦,在泥巴跳跃着翻滚着,像泼辣的女人,像个有力的女人。这鱼得有四五斤吧。
人群沸腾,人群叹息。叔公半截插在水泥里,说:“干他娘,一池子瞎糊了半天,还不如你一只手的。”
“诶,我眼睛老花,胡乱抽牌,竟抽到一只红桃K。”父亲还未说完,人群就大笑起来,顿时激起了一阵欢乐的高潮,我也笑了,看看我那老花的父亲,白色石膏特别扎眼,竟然一点泥也没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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