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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12 逯玉克 土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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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人说乡下人,就一个字:土。

    也是的,乡下,原本就是一个土的世界嘛。

    地是土的,所以叫土地。土遇水则成泥,所以叫泥土。土地,或坦荡如砥一望无际,或坡坡岭岭起伏连绵,或沟沟坎坎时隐时现,总之是乡下人一辈子都走不出的囚笼。

    路是土的,所以叫土路。土路,其实就是无数双千层底布鞋叠加上数不清的牛脚马蹄车轱辘在地面踩出的。村口的大路,村里的街道,野外的小路,田间的地埂,哪条不是土路?农忙季节,推车挑担的农夫,驾辕拉稍的骡马,哪个不是灰头土脸的?牲口卸套后抖擞一下身子,就能抖出几两土。两脚泥巴的农人洗把脸,那水肥得能上二亩地。

    房子也是土的,要不咋叫土坯房呢?土坯,是那个时代农村特有的一种建房砌墙不可或缺的土制品。一个硬木制成的模子,放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将湿干适度的细碎黄土装满,用脚踩几下,再用石头做的杵子有序確实,然后搬起来码成一堵透风的墙,让其自然风干晒透。盖房时,土坯与土坯之间需要泥巴去黏连,墙里墙外,还要抹上一层掺有麦秸的稀泥。房顶覆瓦前,也要先在薄上摊一层寸半厚的泥。久后房子老了,麻杆朽了,漏雨的地方,房土就会一块一块簌簌落下。住上两三辈三四辈人后,房子会被拆掉,届时,这些浸润了七八十年或上百年人间烟火的土坯与房土,会被作为“壮土”叶落归根上到田里。

    窑洞,就更不用说了,原本就是因势就形横着从土崖上掏出来的。地窖也一样,是竖着从地里挖出来的,上下前后左右,没有一处不是土的。

    也有青砖,土窑烧制的,太贵,乡人一般只用来扎根基镶门楼砌台阶,哪舍得铺地券窑?

    人也土。

    农村娃娃,一呱呱坠地就能闻到土腥味,接了地气没几年,就野成撒尿和泥放屁崩坑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土蛋子。吃饭时,喜欢跟大人一样,端着粗瓷大碗,靠墙圪蹴着,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拉着红薯、咸菜、窝窝头。土里生土里长,就长成了一地土坷垃。偶尔进城,换身新衣服,总感觉别扭、不自在,还不如下地干活的脏衣烂裳穿着贴身呢。出门办事,开口就是土话,土儿吧唧,土得掉渣。跟人搭腔,除了种地,啥也不知,跟憨子一般。那个在商场买个闹钟,非要人家再给搭块小手表的笑话,就是乡下人的原创。难怪城里人喊他们“山憨儿”“乡巴佬”“泥腿子”。

    “山憨儿”亲近的,是农田、是庄稼、是粮食,是那些他们用惯了的闲时挂在房檐靠在墙角、农忙时扛在肩头握在手中的农具。比如:挑粪的担、撒粪的叉、掘地的䦆、挖土的锨、耕地的犁,平地的耙,耩地(播种)的耧,除草的锄、割麦的镰,碾场的磙,舂米的石碓、打稻的连枷。为啥?这些家什长年累月跟土打交道,哪个不是满身的土味?

    土腥味,俺闻着家常、踏实。庄稼人憨厚地傻笑。

    啥叫贱!怪不得一辈子吃苦的命!城里的亲戚极为不屑。

    添丁加口,自然是喜庆的事,其实呢,无非是河滩钻出棵小草芽,路边滚了颗羊屎蛋,地里多了块土坷垃而已。

    石磙、铁柱、孬蛋、狗剩、黑娃、白妞、银锁、满仓、登科、进京,这是乡下孩子常见的名字,是小名,也是大名,每个名字都浸淫着一个字:贱。

    土蛋子好像也多少知道些,但知道了又怎样?凑合活着呗,躺着尿尿,流哪算哪。那村哪寨不这样?谁也不比谁强,那就一窝老鼠不嫌骚。上工干活,收工回家,少不了嬉笑逗乐穷开心。但是呢,只要一出门,就自矮三分。到了城里,进了机关,更是矬了半截,手脚都不知往哪放。那难受劲儿,比麦芒扎在身上还刺挠。

    一个老农,骑自行车带着一篓苹果去赶集,路上被一辆汽车给剐蹭了,连人带车栽翻在地,裤子剐烂了,膝盖流着血,司机吓坏了。哪知老农忍着痛爬起来,龇着牙咧着嘴,一瘸一拐,慌忙捡拾那些滚落的苹果。

    贱,是他们无法挣脱的宿命。

    野有蔓草,自生自灭,荣枯由天,有谁在乎呢?

    苦,是贱的孪生兄弟。

    农民离不开土地,土生五谷,土地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没有土地,你是孑然无根的流民,但有了土地又怎样?

    庄稼长在田里,小姐一样娇贵,农民只能也长在田里,风里来雨里去,做了仆人。田里的野草彪悍如大漠匈奴,他们只能用一把锄头满手老茧,去做那十万雄兵。

    有啥办法呢?生在农村,你就是农民,就得老实巴交种地,就得撅屁股凹腰在土里折腾一辈子。一年四季,放下碗筷就是农活,庄稼人恨不能拼了老命,让自己每寸肌肤每根毛发,都一穗一穗结出饱满的麦子和稻谷。他们像土里觅食的蚯蚓,哪怕断成两截,也要钻上钻下,吃土拉土。

    日暮,当累死累活的牲口被卸下绳套,总要在新耕的土地里打几个滚。老农说,这叫洗土澡,舒服着呢。挥鞭扶犁使牛唤马的庄稼人呢?被谁驱使?套在他们身上的缰绳啥时能卸下?

    农民的“土”刑是无期的。

    除非是死了。

    死,是一种解脱,这个时候,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得以终结。

    老农下世,送葬时,有庄稼汉感慨:老伙计,木有托生对地方,赖命啊,一辈子遭不完的罪,受不完的症,不得安生。这下也好,可以入土为安了。

    有人接话:说人家命赖,咱不也是?

    一片干枯的禾苗,残留着一截老旧的时光,稀疏成老人头顶的白发。纵横的皱纹,是岁月溃退时凌乱的辙痕。佝偻的腰身,缩成一团结满往事的茧。这恐怕是祖辈、父辈留给我们共同的记忆吧。

    庄稼,一茬一茬,被农民收割了。

    农民,一辈一辈,被土地收割了。

    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到头来,把自己也刨进了土地——也不过是一筐鸡屎,几担猪粪,被掩进犁沟,肥田罢了。

    活着,用汗水滋养庄稼,死后,用身躯肥沃土地。

    庄稼根须扎进的,哪里是土壤,分明是,无数农民的肌肤与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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