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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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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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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凉下来了。设若一个名字是有温度有距离的话,从初拾起时火焰般的炽烫到放下,再拾起,由夏入秋,也一点点清凉亲切起来了。

       现在,我坐在牯岭这只中西合璧的盘子里,安静地、毫不费劲地呼吸着,我看青山弯曲的曲线缓缓垂下,也在沙发上不紧不慢阅读几页游记:徐霞客《游庐山日记》。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阅读的是一则很久很久以前的庐山童话。也许是这几页日记单纯明亮的质地,及其中散发出令人眩晕的山川之美的讯息令我想到了童话?也许是因为“霞客”这个名字本身就有一种梦幻的气质:一个旅人在浪迹天涯中看世界,品尝自己内在的构成。在那些从来离我们不远的内在形象中我们似曾看见过这样的形象——或许每一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霞客,亦都有一个在路上或是在山水中的梦境吧?

       当然,于山民而言,山水只是安静的日常,每日如同山水画中的牧童、农夫一般单纯地走过山间,激情与矜夸也被山风日日吹散了。设若那牧童、农夫嘴角微笑起来,哼起小曲了,也只是无意地感到了惬意和那从山峰、溪涧、草坡,以及从果实满枝的野栗子树中放射出来的美丽山色吧?至于高歌者、狂喜者,梦想者,必是那远道而来的骄子,只有他们才会获得那无法预见的幸运一跃,颂歌因此响起来!在徐霞客之前,庐山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留下诗文的骄子太多太多了:慧远、谢灵运、陶潜、李白、白居易、周敦颐、苏轼……他们以复数的形式又以独一无二的精彩个体与庐山共存,这些骄子是庐山之灵选中来揭示山川之美之真谛的人。他们与山的会晤,无论时间长短,都是一场盛会,一份传奇。

      徐霞客与庐山的会晤只有5天时间:公元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8月18日至8月23日。而在徐霞客一生的出游中,最心心念念一去再去的是黄山,庐山之行只是他众多行程中的一个精彩瞬间。然而庐山今人爱着这位霞客,爱他的慷慨遗赠,爱他走过的山路,攀登过的山峰,跨越过的溪涧,看过的修竹、山花与霜叶……庐山的孩子们也似懂非懂地读着他的《游庐山日记》,哇,这霞客写的作文也太长了!于是又丢一边不读了,溪边玩去喽!溪边玩去就对了,徐霞客一生都亲山水爱户外。

      的确,庐山于徐霞客不可能具备陶渊明那样归去来兮的朴素家园意义,亦不会有被贬于江州的白居易口口声声对清泉说对白石说 “山色泉声莫惆怅,三年官满却归来”的缠绵眷爱。陶、白的庐山风景,是时间在他们各自的生命中一滴一滴渗出来,因而滋味悠长,不惊艳但令人怦然心动。他们曾长长久久坐在庐山的四季轮回里,他们的爱也是慢慢慢慢来临的。平日里渊明可挥锄种豆、采菊东篱、深夜形影互答;香山居士可漫步花径、搭建草堂,也可在浔阳江头为歌女青衫湿……他们与庐山的对话不慌不忙,有一搭没一搭,也可静坐无言,或醉酒酣睡大石块上,他们在山中忘记时间就像忘记穿鞋子一样简单平和,而一旦鞋子重新穿在他们的脚上,则已被时间转化成深处的根,底下的汩汩甘泉将随着根管输送到世人面前——这是骄子与凡人的区别。而在陶渊明一生的诗篇中,连“庐山”这一山名都从未明确提及过,他让庐山在无名之美中成为一个与之共融的沉默在场,可隐居此,可悠然见,可物我两相忘,唯独不可强志之。

       徐霞客不然。他与庐山只有五天,只有一次,只有唯一。当他携同同族兄雷门、白夫三人在一个清凉秋日缘溪进山之时,这位卓越的行者目光坚毅,他有备而来,手有登山杖,包裹有旅行日记本,心中亦有山之版图——不只庐山之名,甚至诸峰之名,众水之名深渊之名他都了如指掌。广济桥上,徐霞客在雾中站立,仿佛守着一个约定。和谁?不会是陶渊明,渊明不会喜爱他包裹里随时志之的笔记本,也不见得会喜爱他精确的地理方向感,以及他明亮绚烂的语言和线性的无影的巨细靡遗的书写风格。有意思的是,徐霞客庐山之行亦根本无意会晤古人——一座背负盛名的山就像一堂永无止境的历史课,那些比你先到的骄子已经像奥林匹斯诸神般高高在上,他们的灵魂和作品在山峰的高处,普照今世今人,但也可能是无形的压力,甚至是美的暴力——犹如高处电流一般射向地面弯弯山道上渺小的今世无名者。要在这电流中不趴下不碎成片而独立成为自己,自身非得有强大的力量不可,徐霞客正是!长久行走大地,大地深处便会有一股力量注入这个男人的血管里,他不见得知晓自己的力量,但他寻找这个力量,他要去见的是大地上的一个高度,一份任何劫掠都无法损毁的美的库存,一座凭着山、石、草、木、星、月、风、雨完成自身生命循环的石中石、力中力:庐山!他完全放弃与庐山历代古人产生情思上的链接,没有给任何文人气的怀古思幽留一点时空,即便提及东林寺“正殿已经毁坏”及“高皇帝(朱元璋)御制的《周颠仙庙碑》”也是一笔带过,仅限于一处人文风景之客观简介。同样毫不留情拒绝的,还有他这一世所置身的时代——五日游记中你嗅不出一丁点的时代烟尘,他杜绝感怀时事!也许历史与时代会让风景忧伤?在这一点上,他绝对的旁若无人,绝对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这五天所做的是全身心活在当下,活在此时此地,活在他走进一座山之时。

       那一年,徐霞客32岁,来庐山之前他在江阴家居,各种版本都提及徐霞客因夫人去世而中断长途游历达一年之久。或许我们还不应该无视这一点:这一年距明灭亡26年。在徐霞客来庐山前四个月(公元1618年4月),后金努尔哈赤已经率步骑2万向明朝发起进攻;在更辽阔的十七世纪世界版图上,欧洲冒险家的船只已经扬帆启程,开始了海外冒险,西方传教士也大规模开启了中西文化融合的东游记之程。政治、野心、经济、科技、文化、战争、苦难以及救赎之福音……各种大喧嚣涌动着,可以说整个晚明时代连同旧文化、旧观念都处于动摇之中。危严时代里知识分子的衣袍下或多或少都会隐藏着看不见的苦闷、挣扎甚至决裂、逃世的欲望——那么,问题来了:徐霞客对这一切可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吗?我无法揣度徐霞客在彼时彼境的心理活动,然而自由、独立永远是一项艰难的选择,而不会是人们想当然的或是仙游小说中那种潇洒上路、说走就走浪迹天涯的轻松浪漫,它要严肃得多,深刻得多。没人知道中断了一年游历安居在家的徐霞客,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又一次继续自己的行者之旅;没人知道一个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时代崩溃之混乱的人,是如何写出单纯明亮甚至绚烂至极的3045字《游庐山日记》!这是一个谜,我们爱这个谜甚过去解谜,也正因此我们爱徐霞客,因为他很可能是一个与我们一样满怀复杂感受的人,一个挣扎过的,也不快乐过的人。他的行程他的游记是他对难以置信的现实的超越,他努力而卓越地用这现实的为数不多的工具(他的身体,他的全部感官和心灵,他的游记)实现了这样超越。

      这一年八月中旬,江阴长江码头上有一艘停泊的小舟解缆启程。而庐山,已在远方云雾中翘首等待由长江之水护送而来的霞客。

       一如钟爱昨日的隐士和多情的迁客骚人,庐山亦如此钟爱着自己的非凡行者!在这短短五天的游历里,庐山云雾的变化是非常有意思的,仿佛是有意要开启徐霞客全方位的观感和心觉:浓雾之时往哪儿走的谜题:“溪回山合,雾色霏霏如雨”;薄雾缭绕之时的奇异想象:“峰顶丛石嶙峋,雾隙中时作窥人态”;云开雾散之时一次次庐山真面的耳目视听之惊艳……而当每一次奇绝之景显露之前,必会有一个引路人仿佛领了山的旨意一般定点准时现身于徐霞客面前:第一次是浓雾之际出现在广济桥溪口的无名山民,后来出现的则是庐山的僧侣——僧侣修行漫长,自觉于时代之外,也常常是山林导师。这种因缘际会也令我的阅读生趣入迷。不是吗?伟大的行谊,常常需要小人物或是导师的适时出场。

      如此,徐霞客眼之所见笔之所记的所有生命、事物都在现在进行时态中以固态、气态或液态的形式在这座大山角角落落或静止栖息,或运动循环。他尊重自然,尊重空间方位,尊重每一个山中事物的名字,他努力而专注地开启身体所有的感官确认庐山的形象,他唱起了纯粹明亮的山地之歌,攀登之歌。然而随着风景的变化和向前推进,激情的狂风暴雨到来了,徐霞客必是感受到自己所面对的极其重要而且更加真实,他心驰荡漾,用“狂喜”用 “心怖目眩”来表达这种极致体验。与此同时,他正在不知觉中走向了陌生,也迎接了新生:他不再是江阴城中的那一个,不再是庐山山麓溪边彬彬有礼问路的那一个,亦不再是朴素温情地讲述慧灯和尚磨豆腐招待徒弟和客人的那一个——他成了真正的霞客,成了一种力,能和庐山自然之力、深渊之音产生了深刻联系的力。几乎每走到一处徐霞客就可以唤醒一个名词,让它变成动词,变成一场光、声、色的旋风运动。沉睡的老树、青竹、藤蔓为他而苏醒,轻咬着拉扯着他的须发和衣襟;岩石粗糙的表面,将为他变化出赤、橙、绿、白的色光;群峰亦从云海中竞相浮现,漂浮着、闪耀着——它们是被徐霞客重新命名的新生的石门、佛手岩、天池、铁船峰、汉阳峰、五老峰……继而,庐山之水的宏伟交响曲出现了:犹如在一支无形的指挥棒之下,怒流喷雪一般的三叠泉、三峡涧、马尾泉,与南瞰之下水天浩荡的鄱阳湖跨越虚空共同汇合成庐山之音!这是徐霞客与庐山的一场辉煌密谋。在颂歌过于刺眼的光芒中,在狂喜与恐惧中,古人无法介入,历史退后,世界的法则丢了,晚明日渐崩溃的一万六千页扔了……一切再次皆成相,一切仿若重新回到造物主手中:无中生有。

       相的本质是无影性,全都表露于外,不意味着什么,但却召唤着一切可能的含义,它比起最内在的思想更加难以接近更加神秘。莫里斯.布朗肖如是言。

       而日记,正是为了重现这样的迷人瞬间,重现这样不可思议的时间,重现这样快乐运动的产物,让一次性的经历转化为可以重现的存在。徐霞客不断地走,不断地日日记:泰山、天台上、雁荡山、齐云山、黄山、庐山.......他确信即使走丢了还能走回来,他总能认出那些瞬间、那些高度,并且认出更真实的自己。因为这份信念,因为毅力和耐心,一个地理空间意义上的行者,为自己赢得了永恒的时间。譬如这个秋日,我分明是看见了他从雾色霏霏如雨中缘溪进山,美的就像一个句子通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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