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山,有一座“哭墙” ——写在唐山大地震45周年祭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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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2012年来到唐山工作生活的,初来时,走在大街上,两侧高楼林立,绿树成荫,红男绿女,人声鼎沸,巨幅广告牌上飞快地闪过一幅幅清晰的影像,汇聚成一股寻常的现代城市气息,似乎与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九年过去了。九年间,慢慢发现还是有不同的,有些不同还是绝无仅有的,不只在中国,在世界上也是罕见:
伤残人多。我经常去的家附近的红星楼菜市场上有许多修鞋的、拉板的的、配钥匙的、卖灌肠和咸鸭蛋的摊主,全是肢体不全的残疾人士。公交车上配备的残疾人专座比别的城市要多好几个。
有一类医院名叫“截瘫疗养院”,整个唐山市共有18所,专门服务高位截瘫人员,这在全国各地城市中也是没有的。
每年的清明节、中元节、7·28等日子,总会看到有人在暗夜里蹲在市内的十字路口焚烧纸钱,黄色的草纸和一沓沓的冥币点燃的火光映照着祭祀人布满泪水悲戚的脸:“回来吧,给您送钱了……”“天冷了,那边更冷,您要照顾好自己……”,很快泣不成声,哽咽不能语,整个唐山上空弥漫着一种哀痛悲凉的气息。
最大的不同,是这城市有座大地震纪念墙,人称“哭墙”。座落在唐山城南面的国家AAAA级景区——南湖景区的地震遗址公园内,高7.28米、长500米,墙上是密密匝匝的24万个人名,墙下是铺天盖地的鲜花和挽联,一眼望不到边。
这面墙,自2008年落成后,每年的7·28这一天,中共唐山市委、市政府都会在地震纪念墙前为1976年唐山大地震24万罹难同胞举办公祭活动,向罹难者敬献花篮和鲜花。
前来悼念亲人的民众排满了地震墙前,他们眼里贮满泪水,凝视着亲人的名字,擦一擦墙上的尘土,深深地鞠上一躬,久久不愿离去。
这一切,源于45年前降临到唐山的那场人类历史上最为惨绝人寰的地震灾难。
(一)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6秒,大地突然一阵痉挛,转眼间市区变成一片废墟,242419人丧生,36万多人受重伤, 15886户家庭解体,3817人成为截瘫患者,遗留下孤寡老人3675位,孤儿4204人,数十万和平居民转眼变成失去家园的难民。
那年,我只有3岁,生活在距离震中百里外的老家,与之有关的记忆只是用于专门抗震救灾物资的绿色的防震苫布帐篷。
为防余震,家人从平时住的房子里搬出来,住到了帐篷里面。夜晚,帐篷里面点起蜡烛,小飞虫围着烛光乱撞,一家六七口人躺坐在里面,竖着耳朵听雨声的大小,祈祷天气快快晴好起来。
救灾物资中,还有几只粗糙的陶瓷饭碗,有黑色的和浅米色的,我不喜欢用黑色的碗吃饭,总是抢那只米色的。
不谙世事的我,哪会知道,在不远处的唐山,在我未来上大学、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正在遭受一场空前的灭顶之灾。
大学时,我班有十来个市里出生的人,他们并没把我们这些县里来的同学叫“乡下人”,我们却有一种源于自卑的有些变态的自我保护意识,暗地里管他们叫“唐山土著”。
他们之中,有家境很好的,父母都在行政事业单位上班,穿着光鲜,满脸阳光,一看就是未经过风雨在温室里长大的。但也有几个同学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的爸爸妈妈,有的是奶奶养大的,有的是姑姑和姨妈养大的,管姑父或姨父叫爸爸。
隔壁班还有同学姓“党”,这是百家姓里少有的姓。因为他们在地震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无家可归,党给了他们家,把他们养大,虽算是幸运、幸福,但听起来不免透着心酸。
工作中,我遇到的第一个直接领导是一个张姓老大姐,唐山人,精明能干,人情练达。她从来不主动提起那段灾难,只在一次外出考察同宿时闲聊,不知怎么就聊得深入了,她举起左边的胳膊给我看,我定睛一看并没发现什么。
她说,你看,我这胳臂就是地震那年砸得,根本伸不直,一到下雨阴天还会发沉,隐隐地疼。我们全家九口人,五个被埋在了地下,好在都没什么大的伤亡,被解放军救出来了。之后,根据病情,被转运到全国各个地方住院治疗,我被送到西安治疗八个月,胳膊接上了,但不可避免地落下了后遗症。
我好奇地问起她那些在特定的日子里唐山街头点燃的忽明忽暗的火焰。她解释说那是地震后留下的后遗症之一。
唐山大地震后,许多死者的尸体来不及细致处理,被前来救灾的人和自己的亲人草草掩埋,有的被就近挖了坑埋掉,更多的人是来不及挖坑,就被掩埋在了下水道里或者随便哪条沟里、坑里,一些被砸死、闷死在废墟中的人甚至找不到了尸体……第二年的春天开始,唐山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迁坟行动,上万的死者尸骨被挖掘出来,集中埋葬在南湖塌陷地等几个地方。
集中埋葬带来的后果是24万死难者混在一起,其亲属找不到他们埋在了哪里,无法进行祭奠。于是,有人在死者当年最后呆的地方烧起了纸钱,有的选择了原来家的位置,而有的则把大马路当成了坟场。有的人喜欢到十字路口烧纸钱,认为十字路口通向四面八方,所送的钱和思念可以被身处任何一个方向的亲人收到。
现在,虽然有了政府专门建起的祭奠和缅怀地震死难者的“哭墙”,但一些身体不方便或有事不能前往的,还是用这种方式追悼亲人。不过现在,随着文明祭祀之风的倡导,这种现象越来越少了。
“这都多少年了啊,40多年了,我闺女都当妈了,地震时的悲惨场景却总是反复在脑海中出现,每当想起,都是剜心的痛。”眼看大姐要动容,我有些内疚,为掀起他人旧伤疤而内疚。
我在单位早听说过,关于大地震,唐山人除了和自己家人之间偶尔会说说当年的事儿,一般不怎么和外人谈论这个话题,这是一个不成文的忌讳。每年到了7月份,他们会默默的烧纸、祭奠,但他们很少说话。
大姐却摇摇头安慰我说,没事,你别多想,我们这些经历过生死的人,敞亮得很,把啥事儿都看开了。
(二)
今年的7·28前夕,我陪同外地来唐考察的领导到南湖中央生态公园考察,专门来到纪念墙前。
连续几天的雨水,让暑热褪去,凉风习习。长500米的唐山大地震罹难者纪念墙就像一座集体墓碑,在风雨中伫立,墙上整齐排列着的24万遇难者的名字,向无数来此祭奠的民众默默诉说着45年前那场灾难。
纪念墙正前,一方池水激荡着那段锥心的记忆。一位小号手吹响了《思念曲》,婉转低回的音符中传递着阵阵哀思,催人落泪。
前来祭奠唐山大地震罹难亲人的民众络绎不绝,鲜花、挽联夹杂着悲伤的眼泪,让这个悲情之地愈加庄严肃穆。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拄着拐杖,在老伴儿的搀扶下从长长的纪念墙下缓缓走过,帆布兜里露出三朵水灵的野菊花。“又一年了,闺女啊,爹妈来看你了……”在刻有女儿名字的墙前,老人举起拐杖指着女儿名字的方位,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位姐姐,每年都会看前来看望弟弟,摸摸墙上的弟弟的名字。她说,是自己“害”死了弟弟,弟弟本来在乐亭下乡,自己包了肉饺子,捎信让弟弟回来吃,没想到弟弟刚回来就被埋在了地下。
一位中年男子,专门从北京驱车赶来。他说,无论多忙,无论身在何方,每年的7月28日,他都会来“看望”墙上的母亲。“母亲遇难时,我还是个婴儿,都不记得她的样子。可我想告诉她,45年了,儿子想她。”
一对在震后重组家庭的夫妇,每年这一天,都互相陪伴着来看望各自的亲人,诉说思念,告诉他们现在的日子,仿佛那些亲人从未走远。
这里就像中国的“哭墙”,人们在这里流泪、诉说、思念,但更多的是告慰。
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的纪念馆和纪念碑,都镌刻着在灾难中普通死难者的名字,以这种方式阐释历史灾难,警醒世人。
在美国华盛顿, 有一座美国的越战死难者纪念碑。
在日本广岛,有一堵原子弹爆炸死难者纪念墙。
在耶路撒冷,有一座象征犹太人苦难历史的哭墙。
2005年1月21日,在阿姆斯特丹的荷兰剧场,举行了宣读奥斯威辛集中营被残害犹太人名单的活动。许多人接力朗读,共用5天时间念完10万2千个名字。阿姆斯特丹市市长科恩说:“只有念出每个人的名字,人们才不会将他们遗忘。”
是的,每一个普通死难者都值得纪念,因为国家与民族正是由个人组成。没有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哪有国家与民族?
中午临近,地震遗址纪念公园内,前来祭拜的市民渐渐多了起来。纪念墙上,这些曾经灿若星辰的灵魂,此时都将被生者触摸与抚慰,或许,没有人会比这座城市的人们更懂得生命的价值。
(三)
做为灵长类动物的人,一生仿佛都未曾离开过哭。
在自己的哭声中落草,又在亲人的哭声中离世。
哭和笑一样,是人情绪的阴阳两极。人生有笑,就会有哭。
笑是我们所喜欢所追求的,但哭也是无可回避的。
歌德说过,没在经过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业余学茶时,认识了一经商的女伴,祖辈就做买卖。据她说,唐山著名的小山批发市场的店铺有一半是她爷爷开的,她妈妈小时候在著名的培仁女中上学,家里铺着木地板,有好几个佣人,洗衣的和做饭的都分开,还有家庭老师教琴棋书画,出门车接车送。可是一场地震让家庭成员没剩下几个,所有的财产也埋在了地下。我着实为她惋惜,感叹天灾无情,造化弄人。她却早已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说,人生有命,早不想那些了,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活着就好。
一个经历过大地震的中年人,在接受记者访谈时说,大地震发生那一刻,强烈震感让他根本无法站立起来往外跑,他就像是炒勺中的食物被反复颠炒一般。“鬼哭狼嚎”四个字来形容当时的动静,是再贴切不过的,他至今都记得那时的恐惧。作为大地震中生存下来的幸运儿,更多的感受是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在灾难中成长起来的唐山人,对待生活或者事业中的挫折会更拼、会有更多坚守。当时,联合国曾断言,唐山从此要从地球上抹去了!但唐山人硬是在四面八方的支持下,战胜重重困难,建起新唐山,还有什么事儿是干不成的呢?
在唐山,不管多大年龄的人,不管经历过与否,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场大地震。即使没经历过,也会通过各种方式了解大地震、了解当时的各种故事,然后这些故事的影响下成长、参与城市建设。45年凤凰涅磐重生发展的现实,足以让逝去的人安详、让幸存的人欣慰、让子孙后代感到自豪并为这个城市而奋斗。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成千上万唐山人聚集在抗震纪念碑广场上,打着“支援汶川,报恩全国”的条幅,自发组织起来支援汶川。仅用了一天时间,就组织了抢险队、医疗队、心理辅导队、信息救援队等20多支队伍。他们在抗震纪念碑广场前集结、誓师,从5月19日起,先后赶赴汶川灾区。正是这种感恩,这种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精神,才是唐山凤凰涅槃的终极动力;这种感恩、博爱和由此延伸的开放开阔包容的情怀,从中升起的人性的温暖,正是实现中华民族团结起来走向复兴的动力。
冯小刚执导影片《唐山大地震》片尾,王菲用她特有的空灵声音演唱了《心经》: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
……
一座“哭墙”,告慰了24万唐山大地震罹难同胞的亡灵。
唐山英雄,“哭墙”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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