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

七月的黄昏，三叉路边出现了一个天坑。

路上的雨水还没全干，大表哥和我父亲两人从路面抠了一些潮湿的黄沙土，很快就把坑给填得差不离了。

二表哥蹲在一截倾斜的老城墙上刷牙，忽地吐了一口泡沫，说：“表姑丈，让你费点力，我昨晚喝多了，全身软绵绵。”

父亲：“不要紧，一会儿功夫。”

大表哥讪笑：“你地主命？万一坑大一些，把房子拉进去，看你睡得着。”

二表哥：“那不会，我房子掉进去，拉着你的房子一起，你比我还急，火烧尻似的。”

大表哥：“歹运，跟你贴着住。”

二表嫂穿着睡衣走了出来。村里的女人没有人穿过这丝绸睡衣。她的腰是露出来的，生过孩子，仍是细的、紧的。

打了个哈欠，看见人，发出来沙哑尖锐的笑声，“哥，表姑丈。你们这么晚了还干活。”她的嘴唇小而红，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像雨后的刺莓。

我父亲嘿嘿地提着锄头走了，大表哥还在夯土。

那女人进屋拿了两瓶饮料，端着胸脯走到大表哥面前，“哥，辛苦了，这是城关新出的饮料，补气的。大姑丈怎么走那么快。”

“嘿，这可贵？”大表哥低着木疙瘩头，两指头扭开瓶盖，咕噜咕噜的喝了一瓶，杵着像棵饥渴的木麻黄树。

女人捂着嘴笑，“这瓶带回家吧。”

“不要不要，你们放着。”

两人都转身走了。二表哥皱着头皮吐了最后一口唾沫，嘀咕着：“纯婊子。”

晚上大概九点，我们刚要躺下。屋外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惨叫，“可是老猪倌？”父亲摸了摸床头的长电筒。

表哥两家子人都在，老猪倌连同大种猪都掉进坑里，坑大如旱厕。

人和猪都在呻吟。好在坑不深，父亲和大表哥一会儿就把猪倌推了上来。那猪倌嗷嗷惨叫，“别管我，死了不值钱。快救我的猪，死了全村母猪都成寡妇。”

二表嫂插着腰沙沙直笑，“叔，你特幽默……别说死了，要是像人一样残了，我看有些肥猪也成了寡妇。”

“啥。”

“说你，幽默、有学问。”

“你们城关里的水渣姆总是会取笑人。”猪倌斜着一个眼盯着二表嫂的圆屁股。

老猪倌是个老光棍，一辈子赶种猪。他那种猪异常健壮，四条腿抑扬顿挫地走在这条黄尘大道上，周围的屋瓦都在抖动。父亲说，“这猪命真他妈的好，走路像个官爷，还全村走透透去配种呢。”

种猪走路拉跨着后腿，尻上颤着两坨巨型的蛋蛋。这东西我见过别的，在非洲森林里有一种大猴子，也提着蛋蛋打群架，还有个男人配音，说是“发情了”。种猪一边走一边喘气，到了三叉路口声音特别大，二表嫂刚洗完牙，看着猪捂着嘴沙沙直笑。她睡觉梳了个丸子头，这也是别的妇女没有的。但是很好看，她的头小巧的，像个鹅蛋，杏仁眼单眼皮很薄，鼻梁挺鼻中隔端儿尖尖的。她蹲着刷牙，胯腰连成了一个，“逗号”，我常常在对面看，越发觉得就像一个逗号，一个扭曲的有弧线的肉体逗号，在我梦里出现过，然后我就醒了，浑身湿漉漉的，像淋了一阵夏雨。那时我读初二，夜里多梦，梦见各种飞离地面、身体下沉、莫名深渊……她看着猪，还常常逗一下猪倌，猪倌便把猪往她面前赶，她哇哇大叫，像一只肥鹅一样晾着翅膀跑进屋里。

猪倌：“你们先把猪捞起来。”

二表哥：“死老鬼!先看看你骨头断了没，管他妈的猪干嘛。你那猪四五百斤，大半夜他妈的谁捞得动，你这估计要叫钩机。”

猪倌呻吟着，嘀咕着，“死了就死了我，烂鸟儿没地方用。”

二表哥：“那可别，你这死了还得我们送终，还得烧纸钱，纸钱他妈的也是钱，都他妈的是近亲。”

大表哥：“‘没卵的’。你去叫一下头家。”大表嫂应声便去了。

头家提了个马灯来了。

“被‘天’给收了?谁在作孽，打了这么大的一个坑。最近怪事很多，古早以来都没有这些怪事。啊，有好有歹。某姨女儿嫁到城关，乖乖，飞上枝头当凤凰，某姨夫妻两现在走路两只鼻孔举得高高的，像要接雨水。啊，昨晚祖公厝那个黑香炉被人偷了，真是没天没地啊，作孽啊。啊，听说你家那什么，电话，拉条白线，一个猪肝样的塑料壳，要两万块，我滴乖乖，我家两年的收成……”

“头家伯，你别唠了，可以化妆去唱歌仔戏哦?猪倌那猪快断气了。”二表哥接话。

几个人滑下坑，用剑麻索套猪的腋下，然后在上岸铆劲拉，那猪嗷嗷直叫，一直吐血，大屁股往外掉。几个人累得半死，二表哥说：“他妈的明天再搞吧，再十个人也没用，这个要把坑打平才行，要叫村主任，他妈的，现在事情归村主任管，要不然说是破坏道路，得来找我麻烦。猪倌，猪先放着，丢不了，你赶快先去耀明店里看看骨头。”

头家：“说得对。现在头家真的是没鸟用。还是村主任好用。回家洗洗睡吧。‘天’要收了，谁也挡不住，社里的落破户最近都去信‘吃教’，外国番仔的玩意儿，白吃白拿，信了‘吃教’不进庙，古早以来没得见……”

隔日早上。村主任惦着个大肚皮站到坑口。“这个可能要报到镇里。”

猪倌：“主任啊，那时我猪都断气了。”

主任：“那没办法，这叫按规矩办事。叫个钩机村里也没费用。”

二表哥送了根牡丹烟：“主任，多叫几个少年的来，没人的话叫我那几个小兄弟也行，我估计十个人能拉出来，放头猪在大路头叫，难看。”

“嘿嘿，那不用你操心，村里的事村里办。”

中午，猪被拉出来了，还能走路，只是一斜一拐的，也不怎么喘气了，没有了往日的派头。村主任让人把坑口盖住，然后到公社广播上喊：“全村的同志，全村的同志！三叉路口有个大坑，三叉路口有个大坑！现已报到镇上去处理，现已报到镇上去处理！”

偏偏到了晚上，外面又传来了一声巨响，父亲又去摸长电筒，“见了鬼，撞车了?大晚上的怎么有车呢。”那时候车少，二表嫂嫁过来的时候，是坐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来的，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全村老少全围着看。二表嫂倒不害臊，下了车还自个儿撩开红巾，露出一个殷红鼓胀的嘴唇。那个唇影，从此以后如同强光里的黑影，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

那个坑再次塌了!见了鬼，这次竟有小池塘大，已经逼近两个堂哥的护厝，他们家旱厕的围墙有半边掉进坑里。月光也愣愣地落在坑口，像落进巨大的坟墓盗口，深不见底。

乡人嘈嘈切切，乱成一团。大表嫂佝偻着吓得直哭，骂着：“‘天’要给吊了，怎么会这样。”她一直在颤抖着，怯怯地看了大表哥一眼。真是可怜的妇女，在我印象中，她是村里最可怜的人了。她未生育。以前婆婆骂她，丈夫打他，乡人嘲笑她，称她为“没卵的”。传说她是个石女，后来又说不是，只是“性冷淡”，这是个新词，曾经一时间风靡全村。这个女人本来就瘦弱，像根老高粱，干活时斜插在庄稼间，半天未被人发现。她有些神经质，常常自言自语，抑或和庄稼说话。干瘪、苍老、腿脚总紫一块青一块，她用破旧的上衣、青色的围巾把自己的上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对浑浊的眸子。她怕丈夫的拳头，一遇到任何事情，只是找她的丈夫。

头家：“这肯定是因为香炉被偷，‘天’要的报应啊，从小手脚不干净，穿衣裳还露肚子，以后连老厝都保不住。”他一边唠叨一边瞥了瞥二表哥的房子。

村主任也过来了，急忙让人找了些障碍物，拉了一条绳子，把那个巨大的坑给围了起来，让大伙赶快回家睡觉去。

半夜，大表嫂嗷嗷大叫，丈夫喝了一瓶丹凤酒，拿着军皮带抽她。这阵势我们是见惯了，大表嫂像只受伤的流浪狗，叫声逐渐衰弱，渐渐地比蛤蟆的声音还小了，只剩下低低的哀嚎。她像给死去的母亲唱哀调，“娘亲喽，汝死得早，害女儿孤苦，歹命，天地公不公平喽，好人受苦受难，奸人作威作福。天地公喽，汝不如把我吊走。……”

大表哥是打井的，人高马大，手臂像树干。暴躁，一动手就把人打得脑震荡，方圆几里的小混混闻风丧胆。他抽打着，像打一头无法产仔的母猪。他说打的是扫把星，要把扫把星打回天上。

二表哥也急了，村主任还没把镇上的人找来，他已经跑到城关去找人了。专家来了几次，说那是“天坑”，还有扩大的趋势，周围一公里要搬离。一半的乡人都得搬离，至于搬到哪里，等上面的通知。

乡人们无心下田，聚在祖厝前埕。

“要搬走，要补偿啊。不然都饿死。”
“对，要补偿。”
“村主任要帮我们做主啊。”
“那有用?还不如让猴仔去城关找人。”
“猴仔能干这种好事?”
“这是积德的事，他可不傻嘞。”

那两人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地地说起了我二表哥猴仔的事情。

他们说猴仔阳痿，也就是干不了那事。

猴仔小时候被发小们嘲笑，据说那他的家伙又细又勾，像猴的。猴仔的叔娶妻，按习俗猴仔得去新娘房拿走尿桶里的红包，然后往里面撒尿。

新娘房又热又潮，新娘美而娇羞，众人起哄，推搡着满脸通红的猴仔。那年猴仔十三四岁，他足足憋了半小时也没有尿出来。他越憋越急了，差点儿哭出来了，但是他不敢跑，老人说如果没尿出来，不吉利。去他妈的那些乡人开始调侃猴仔，“猴仔，不行换人。”“猴仔，家伙坏了吧。死猪哥，肯定是看上新娘子。”“要不要新娘帮个忙呗。”

新娘害臊得盖上了头巾，用白葱似的手捂住嘴。

叮，叮。猴仔终于尿了几滴，打在红色的塑料桶底，去他妈的众乡人一哄而散。留下猴仔一个人在那边嗷嗷直哭，新娘子赶紧走上去哄了他几句。

据说从那以后猴仔很快变了个人，以前是三好学生，后面开始干坏事，吃女同学豆腐，旷课偷果子，后来甚至偷鸡摸狗，收保护费，拿雷管敲人，用酒瓶子扎人……呼朋引伴，猴仔成了美猴王，手下一群猴子猴孙。

据说初中还没毕业，就把村口修脚踏车家的女儿给睡了，还睡了好几个晚上。那女人后来离开了猴仔，说他那方面不行。猴仔叫小弟挡在各个路口，断了修脚踏车家的财路，逼得他女儿远嫁内山。乡人们更有理由认为猴仔是阳痿的，说是阳痿者容易恼羞成怒，老人则说猴仔其实是古代太监赵高转世。

猴仔特别喜欢整治那些发育得好的女学生，他喜欢给她们取名，有“木瓜”、“布袋”、“碗糕”……。有女生含胸驼背地夹着早熟的乳房走过课堂，猴仔则挺胸仰面地跟在后面，二人形成了一个移动的内八字，学生们笑得前俯后仰，那女生则趴在桌上哭泣，第二天就病了，后来人越发的自卑，成绩竟不断下滑。猴仔说，没鸟事，考不上，我娶她。他的那帮猴子猴孙每天换个花样，带蛇、鼠、天牛、金龟子、泥鳅、黄鼠狼、戴胜……藏进女生的课桌，每天上课时总是惊鸿一片。

有个新来的敖老师是练家子，富有正义感。他主动申请当猴仔的班主任，每天让他站着上课，或者蹲马步对之拳打脚踢。据说猴仔的猴子猴孙们加起来都打不过他，后来实在扛不住，集体辍学了。

两个月后回到课堂，猴仔的额头上已经染了一撮长长的红色发鞭，就像齐天大圣金冠上的凤翅。第二天，敖老师被一些来路不明的强人打了，走上讲台时一瘸一拐，鼻青脸肿，黑色眼镜鼻梁镜腿儿用黑色防电胶布包着。

敖老师那天有些异样，眼光里映着窗外的阳光。那时正是阳春，教室里萦绕着草香和泥土味儿的新鲜空气，有些燥热。

“同学们，距离中考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半年前我们一起写下了‘风雨兼程，马到功成’八个字在后面的黑板上，就是要告诉大家，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即使未见彩虹，我们也可以感受在雨中同行的快乐，那都是你们以后的财富。今天我要再送一首诗给大家，它写的是一个革命家身处病患而矢志不渝的事迹，所谓‘诗言志’，我也希望同学们，能在经历各种磨砺后，依旧笑对生活。也就是泰戈尔所说的，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敖老师的声音是低沉的男中音，当他严肃地时候，他的声音总是极具穿透力。他激动地朗诵着：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
浊——酒——杯。”

他说得抑扬顿挫，直击人心。他念最后一句，把手刀握成拳头，低头片刻，似乎意犹未尽。

学生们沉浸在那突如其来的震撼之中。猴仔蹲在最后一张桌子，盯着敖老师看，显得极为诧异。

诡异的是，猴仔和敖老师成为了哥们，这足以全校的语文老师大跌眼镜，以为发现了教授语文课的最新意义。距离考试只剩三个月了，敖老师建议猴仔放弃学业，走从商路线，还拿了一本《厚黑学》送给他。

猴仔早先结识了城关的一个公子。顺藤摸瓜先找到了负责征迁赔付的镇领导，他成了临时征迁组组长。

埕上放了一副老旧的课桌椅，满是小刀子刻痕和圆珠笔画，中间有一个大字特别醒目，是个“忍”字。方圆一公里的住户聚成一团。猴仔抽了支牡丹，翘着二郎腿，说：“坑暂时不会再塌，大家别急，一只草冥两条腿，跑不了。”于是，一户一单，逐个记录，白纸黑字，做得公平笃定。众人说，猴仔干好事，以后会上祖厝牌匾的。

猴仔有商业头脑。乡人说他阳痿，他偏喜欢盯着女人。他走南闯北，见过许多有钱的光棍，便给村里那些穷得叮当响实在人家的女儿牵线，三方得利，成了村里第一个发家致富的、首个男性媒人。他甚至做成了精准产业链，给一些不方便露面的大人物介绍外室，把女人和私生子安置在乡下。据说，二表嫂是某个大人物的外室。

对于二表哥阳痿这件事，我表示疑惑。有一天我去他家借电吹风，二表嫂说，“先不用脱鞋子，在外面浴室自己拿去。”我往浴室走，发现二表哥在里面。他的影子一直呻吟着，似乎很痛苦，还一直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害怕，赶紧回来问二表嫂。她坐在一个有着虎皮猫斑纹的绒布长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黑色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个豹皮斑点海螺，削出了一个圆孔用以盛放干燥的瓜子壳。全村人大概只有二表嫂吃瓜子最好看，用指尖掰开壳拿籽吃，一点儿也不会把唾液粘在壳上。她家屋顶也是瓦片的，但是显得极为明亮整洁，阳光从方块大的玻璃天井漏下来，静静地照着暗红的地砖上。

“他是个死变态。你先进来这吃瓜子等着。”

二表嫂杏仁大的美丽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嘴角露出了一丝怪异的微笑，煞是好看。

“你这娃，身板儿挺像你大表的。以后准和他像。乖乖，一根藤怎么长出两种瓜呢。弟弟，你知道吗?听说你大表二表不是亲的?”

“二嫂子，我好像听我爸说过。”

“那便是真的。这个变态，难怪跟个死猴似的，还不如猪倌家的种猪呢。再看你大表，真是个男人。”

“二表有钱。”我说。

“你个死孩子，也知道有钱好。有钱?对，他就是个有钱的……太监。对了，死太监，后宫女人千千万，太监只能替皇上干着急。你知道，你二表外面种的是什么吗。”

“松树。”

“那可不是一般的松树，说是进口的，叫罗汉松。你二表说这树越老越值钱。他想钱都想到地下了，这树长得真他妈的慢，估计要长到他入土。”

“怪好看的，就是不长花。还是大表家的花好。”大表哥鸡舍边摆满了各色的太阳花，夏日整盆整盆地开，就像一片彩虹。我们村里有种太阳花的传统，每家每户都会摆几盆，乡人们闲时坐在花畔，用茶水浇灌，长得极旺。二表哥把那些旧花都扔了。

二表嫂说话时眼睛里总带着一丝轻浮的笑意，在她笑得轻微的时候，偶尔会出现双眼皮。当她停止说话的时候，她就把笑都收起来，看起来有点冷酷迷茫，两片鲜红的唇微微张着。她只是盯着你的眼睛看。我不敢看她，便把目光低了下来。

她的下巴精致洁白，没有一丝风吹日晒的痕迹。她的小虎牙，像沙滩里的一种小型贝，我们称为“三角”，肉不多，入口甜甜的。

她忽然用食指在我下巴上挑了一下，然后沙沙得笑了起来。“你这娃，怪好看的，以后不知道要娶哪里的小媳妇。”

像被打火机的发电器电了一下，我急忙把头再低了下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那白白的晃动的小腿。

“我爸说要找你这样的。”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句话是二表嫂嫁过来那天父亲说的没错。但是一段时间后，父亲经常说的是，“以后要是找到这种儿媳妇，那就成了十个村的笑料。”

二表嫂又沙沙地笑起来，“那你喜欢表嫂吗。”她又骄傲地盯着我，然后拉起我的右手，直至她的下巴。我的指头轻轻地划了一下她那尖尖的下巴。

没过几天，补偿款还没到。乡人们在田里骂猴仔，据小道消息，他把已到的补偿款押着不发。“是不是没全到，不好发啊？”“狗屁。他还把全村的厕所款都算作自己的。”“还有这样的，这猴仔真是奸诈，跟猴子似的。”“这可是安家费，自己偷吃了，不怕祖宗谴责吗。”“反正父母早没了，不要脸皮哩。”

花生田里的大表哥忽地把锄头举高，狠狠地刨掉半截菜畦，骂了一声，“干他妈的。”转身搂着锄头走了，大表嫂哆嗦了一下，把腰弯得更低了，一个劲地撒种。

大表哥冲着二表哥家里去了，他像头发情干架的犀牛一样闷声大跨步地冲进里屋。二表嫂正穿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她一愣，“哥，啥情况。”

“你家猴仔呢？”

“昨晚死哪了没回来……我家的？以前是你家的，现在算不算我家的还不知道呢。”

大表哥忽地给了她一耳光，“婊子，我们家名声不好跟你也有关。”

二表姐愣住了，猛地用胸脯向前顶，“他妈的，打女人算什么本事，你们家名声不好关我屁事。你再打啊，打死我啊。”

她用手抓大表哥的脸，大表哥猛地往她身上一推，骂到，“他妈的干死你。”

女人倒在地上滚了几圈，站起来继续用半个胸脯往前顶，大哭大喊，“来啦，干我啊，强了我啊，你不是早等不及了，早等不及了。”

“他妈的骚货！”

“你他妈的也别装正经，我还不知道，你他妈的憋很久了吧。烂鸟儿都翘上天了。每天早上还不是盯着我奶子看！我不知道吗。”

她的丸子头已经凌乱了，睡衣扯开，露出了锁骨和乳沟。那几滴眼泪，似乎是蓄了许久，如今终于溢出涂满了她的娇小的脸颊，漫过殷红的唇，闪着光的颗粒。

她不依不饶，拼命扯抱住大表哥不放，说要和他同归于尽。大表哥一边谩骂，一边三下两除二就挣脱了，把女人又推开了，转身就往地里赶。

晚上，大表哥就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那几天，二表哥和二表嫂也不见人了。乡人们自认倒霉，也不好意思去找村主任问补偿款的事。但是很快，人们又释然了。猴仔因为诈骗造假被抓进去劳教了，据说天坑根本不会再塌了，也就不需要补偿款了。盛夏的台风天雨水丰沛，天坑倒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蓄水池，我父亲找人一起垒了几级石阶，那里便成了村里妇女洗锅碗瓢盆脏衣服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