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节牌坊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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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节牌坊
光绪年间,巩县康店镇马峪沟村有女韩氏,年十六,经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配给偃师县游殿村一滑姓男子。
谁料,眼看婚期临近,滑姓男子却因病暴卒。
这叫什么事啊?做梦都想不到。咋办?
两家都很挠头。
滑家的意见:新郎猝死,不能成孤魂野鬼,婚约既定,聘礼已下,不可更改,女方必须履约。
女方呢?家人街坊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韩氏女打小跟父母在一块儿,除了农活就是家务,很少出门,也没见过世面,也不知该咋办,只是啜泣。
滑家下了婚贴,带了彩礼,一逼二逼要韩家给个囫囵话。韩家父母思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头都大了,最后一跺脚:这是闺女的命啊,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至少,去了滑家,吃喝不愁。
婚期既定,礼仪如常。临上花轿,韩氏女拜别父母,双膝跪地,泪如雨下,观者无不心酸。
过了洛河,花轿沿着邙岭逶迤而行,一路上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萧瑟的初冬,迎亲的队伍是漫过乡野的一抹生动。
“真稀奇啊,一个黄花闺女跟一个死人结婚!”游殿是个大村,滑家为村中第一大姓,消息传开,观者如堵。
只是,张灯结彩鞭炮齐鸣的喜庆却难掩一种拂之不去的别扭——顶着红盖头的韩氏,是抱着滑姓夫君冰冷的牌位,拜的天地,入的洞房。
洞房花烛夜,锦天绣地花好月圆的新房只有新娘,新郎在桌上供着,摇曳的烛光中,牌位上涂着金粉的一排竖字闪着瘆人的幽光。闹洞房的人也自觉没趣,热闹一番早早散了,韩氏女泪湿衣襟,一夜未眠。
事已至此,又能咋样?到哪座山,唱哪山的歌吧。既然过了门,就是婆家人,有没有男人,这日子总是要往前过的。韩氏是小户人家的闺女,自小吃惯了苦,到了婆家,又岂敢偷懒?孝敬公婆,更是低眉顺眼。晚上,无夫可相无子可教,唯有独守空房,做些女红。平日,从不跟家里男性多说一句话,别人说笑戏谑时,她连正眼看一眼都不敢。管家叔四十多岁吧,每次见她,目光总是悲悯沉郁得如一潭寒水,她却像被蜜蜂蛰了似的,心里一阵哆嗦,迅速躲闪。
如是数年——数年其实也只如一日,乡人誉之怜之,偃师、巩县交界的十里八乡,都知道游殿滑家有个贞洁贤淑之妇。
偃师知县将此事逐级奏报,时,慈安太后刚刚仙逝,光绪帝下旨,为韩氏建造贞节牌坊。
半年后,游殿滑姓宗祠对面的空地上,一座高大精美的石刻牌坊巍然矗立,“一”字型,多层出头,三门四柱。两边方形立柱镌刻的“贞操名在人间播,褒诏恩从天上来”的对联及顶部“矢志柏舟”的牌匾,均为偃师知县亲笔所题。
立柱前,两尊虎虎生威的石狮凛然蹲卧。
有人在韩家面前夸耀牌坊,韩氏父母也只是笑笑,很不自然,有时那笑僵在脸上,像牌坊匾额下那几朵冰冷绽放的石刻莲花。
贞节牌坊,乡野之人听说的多,见到的少,私塾先生翻看《偃师县志》,方知上一座牌坊要追溯至乾隆十三年了。多少辈没有过的事啊,御笔朱批,荣耀之至。一时间,邙岭上下洛河南北,韩氏贞节牌坊声名远播。
皇上御批,知县题字,牌坊落成,万众瞩目,怎么着也得庆典一下吧?滑家请来了三台大戏。
只是,牌坊是立给死人的,哪有活人立牌坊?万一出点什么事,辱没朝廷,罪至欺君,谁担得起?
何况,滑家新郎已在地下孤寂多年,还没见过娶来的媳妇呢。
是日,滑姓祠堂与贞节牌坊间的空地上,锣鼓铿锵,笙箫入云,好戏连台,观者如潮。
当沟崖边灿黄的连翘被融融夜色淹没时,滑家宅院,玉兰树旁,韩氏依旧是孤灯一盏,空房独守。
是夜,忽听有人叫门,韩氏就是一惊,再听,是管家叔的声音,且不止一人。惊疑间,韩氏把门打开。
三人一拥而进,神情诡异。
干什么?韩氏惊悚。
对不住了!管家叔依旧是一脸悲悯:您受到朝廷表彰,贞节牌坊都立了,已然荣耀已极,夫复何求?且夫为妻纲,滑郎孤寂有年,您就追随夫君于地下,死得其所,永葆名节吧。
韩氏惊恐不已,浑身颤栗着瘫软在地。
没有人听到她绝望的嚎啕,也没有人看到她拼命的挣扎。
看着房梁上晃晃悠悠的韩氏,管家叔喘着气长叹一声:闺女,别怨俺们啊,知道不?从坐上花轿那刻起,你就已经开始殉葬了。
不远处,戏台咿咿呀呀,唱念做打,演着古人的戏;台下红尘滚滚,演着当世的戏。
其时,戏台灯火通明,戏场锣鼓喧天,牌坊高大森严,一切平静如常。
翌日,韩氏娘家的哀哭被滑家名节如山的褒扬和一笔抚恤给平息了。
两天后,村外一条沟壑内,一座青草萋萋的旧坟旁,多了一丘新土。崖壁丛生的迎春花下,鲜艳的花圈、纸幡,分外扎眼。
周而复始寡淡如水的烟火日子里,也无非多了些惊异、猜测、猎奇或叹息的谈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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