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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歌唱(外一篇)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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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村里小有名气的歌手,他歌唱的内容多是远去的历史故事,比如,三国和封神,十八好汉大反山东,岳母刺字“精忠报国”……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在他的歌声里活灵活现,一场场宠辱落尽,水消失于水,风吹散于风。无论农闲农忙,父亲离不了歌唱,仿佛吃饭饮水,少一顿就心慌口渴,生命已离不了。
      人生本是一首歌,生是歌唱的开始,死才是歌唱的高潮。后寨河沿岸的村庄,最隆重的事情莫过于送别一个人的离逝。那是村里人的“当大事”,操办的时日不限,但至少也要三天才能办完。长长的洁白魂幡子高过屋顶,飘荡在村庄之上,唢呐声声催人泪,锣鼓喧天寄哀思。
      村里人很少念挂生的艰难,却是常常记住死的尊严,他们最看重“当大事”。那些走入暮年的老人,三番五次催促儿子给他们备办“老家”(棺材)。老人们要亲眼看一看,那个装着他埋进泥土里的寿木究竟是什么样?儿女们进到山里,本地杉木又高又大,生长在土里已有几十上百年,那是老人心里“老家”的最好材质。儿女请来木匠,把那上年纪的杉木做成寿木,四块板板镶嵌成房间一样,涂满黑漆放在屋头角落,黑得铮亮。从此,老人了无挂念,每天都要去看一眼,满脸的皱纹映照在寿木上,仿若山花一样绽放。有的人,更是每天都要躺到寿木里,翻来翻去试着是否合身舒适,然后美美地做一个梦。
      有些人家,儿女稍微迟疑了。老人说不就是心疼钱嘛,蹲下身子从那床底角落拿出一个土坛子,把那发霉变色的钱票子扯出来砸在桌子上,溅起股股霉气呛得家人弯起腰杆咳嗽。他们说那是自己一生的储备,只是需要儿女出点力气,不会要儿女一分钱。这样的事情风一样吹遍村庄,自是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聊白,他们说平日里看那老人生活拮据,满心怜悯。原来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牙缝里挤出的钱米,竟是为了治办一个“老家”。村里的这些人,他们可以容忍生的穷困潦倒,却放不下死的冷清落魄。
      有一天,那个好漉漉的人溘然长逝。村里人给亡人穿上崭新的衣裤,里三层外三层,春夏秋冬装都带在身上,躺在“老家”里,停放在堂屋上。本村外村的寨邻老幼、亲朋好友、家门族宗,全都聚陇来帮忙。大家说,“当大事”是家家门前都要过的坎,彼此换手挠背,互相帮衬。屋里屋外,全让村里人打点得井井有条,大事小事,自是办得妥妥贴贴。女人们昼夜伏在那霞光亮瓒的“老家”边,泪水涟涟,哭声震天。平日里忙碌没有时间,或心里有顾忌不敢说透,这是最后的告别,再不说自是没了机会,其实她们也明白这个时候已是太晚来不及了,种种心事重叠成无穷的伤感。她们肆无忌惮地咆哮着哭喊着,把那委屈的高兴的前生后事全盘托出来,让那些往事跟着离世的亲人一同去到另一个世界,滋养坟茔上的绿草青乌乌一片片。满屋的哭泣引来无数的人群围观,每一个人无不动容,满眼泪花花打转。忽然有人想起逝者如斯,生者还得保重身体活下去,急忙伸手去劝跪着伏在寿木上呼天唤地的人。可那人怎么也舍不得这最后的离别,哭得更是汹涌澎湃,劝也劝不住。几个女人只有狠下心肠,拉手遮眼蒙嘴,使劲地把那人的眼泪和哭声堵进眼里嘴里流不出来,这才迫使那人停下伤心。还是男人们坚强,丝毫看不出心伤的样子,每天都平静如水,稳如大山。
      夜幕降临,吃过晚饭。道士在堂屋里操度亡魂,子孙晚辈披麻戴孝,围着“老家”膜拜。孝子们拄着那苦竹做成的一尺二寸长的撮丧棍,想起老人经常说起把儿女从一尺二寸长养育长大,眼泪禁不住从脸上滑落下来,悄无声息掉在堂屋寿木的影子里。屋外安顿客人坐夜守灵的院坝里,人声鼎沸,仿佛明星开演唱会。一个人生命的远行需要一场送别,这送别不仅有抽泣,还要有歌唱,像是一个人下地做活路,或是独自出远门,寂寥孤清里,时间也凝滞下来。有这歌声相伴,人世间的柴米油盐烟火弥漫,历史天空的刀光剑影鼓角铮鸣,青山依旧,人世轮回。晃然间,已到了人生的目的地。
      村里村外的歌手都聚齐了,他们要在守灵的院坝上,放开嗓子歌唱。父亲自是不会缺席。他坐在院坝中央,拿过圆圆的皮鼓端放在面前的凳子上,双手抡起鼓棍敲击几下,然后喝下一大口酒,伸展一下喉咙。父亲吞下去的苞谷烧,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咚,咚,咚咚咚……咚,咚。”父亲把平生劲道使在鼓棍上,鼓声先急后缓,慢慢落下最后一响。“孝堂打鼓笑沉沉,我在孝堂唱几声,恭贺孝家发财又发富,听我来唱三国关云长败走那麦城……”,父亲的歌声起来了,先是礼仪之语,接着进入唱题。歌唱时而急切,如农人挑着担子小跑起来撞击山路的脚步,沉稳浑厚;时而又匀缓下来,似那肩上的担子悬吊在空中晃晃悠悠,轻快悠扬。每一个人都静静地听着,免不了勾起自己的心事,喜怒哀乐,溢于脸上,神色万千。
      父亲的歌唱,激起了歌手们心中按捺不住的迫切,你方唱罢我登台,一个个轮流上阵,自个儿打鼓自个儿歌唱。顿时间,灵堂内外,哭声,歌声,笑声,锣鼓声,此起彼伏,混在一起,热闹至极。时间在别离的歌唱中加快脚步,不觉已至深夜,多数人忍耐不住瞌睡的袭扰,一个接着一个转回家去。父亲和那些歌手们似乎没有疲惫,歌唱依然亮响。夜深人静,法事停歇下来,院坝里的歌唱仍在进行。铿锵的鼓声,嘶哑的歌声,从静下来的院坝里清晰地升起来,借着朦胧的灯光,飘向寿木一样漆黑的村野深处。有一些不知名的夜鸟,仿佛惊醒过来,“扑哧扑哧”地拍打起翅膀,偶尔传出一两声凄楚的鸣叫。村里的歌手是最靠得住的守灵人,坐夜守灵的人全都散去,他们仍然执著地唱到子明星从东边升起。远山轮廓渐次凸现,歌手们站起身来偏偏荡荡,不一会儿,全都消失在茫茫的晨色里。
      唱了一夜的父亲回到家里,他不会躺下来睡一觉,弥补一下昨夜的瞌睡。父亲洗把脸后,如往常一样下地。走在山野的路上,父亲仿佛意犹未尽,他又歌唱起来,如大地上虫鸣鸟叫,那是来自天籁的歌唱,呼啦啦扑鼻而来,浓烈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
      小时候,父亲如祖父一样,他也想让浑身的技艺在自己儿子身上承继。那时,父亲经常带着我在身边,白天黑夜,他不厌其烦地教我歌唱。父亲说,我读书识字,学起来应是快得很。然而,我没有父亲的记性,猴子搬苞谷一般,学会这一个,丢了那一个。十三岁那年,我进到县城上学,从此走上了离乡之路,父亲也就断了起初的念想,一切依从岁月。长大后,我不仅没有学会父亲的歌唱,还丢了祖辈种庄稼的技能。


    清明

      清明前后,栽瓜种豆。清明是一个交接,村里人整垄打田,开始下种育苗,把希望埋进泥土,孕育秋的收获。清明是春天的祭日,村里人备办最好吃的食物,来到先辈们的院子里,铲去枯草,添上春土,修茸坟墓。一场祖先后辈的晚春盛宴,化着一缕缕白纸,漫山遍野,随风摇曳,随雨凋零。嫩绿的小草冒出坟上的新土,无尽的思念长满坟头,在日子中肆意疯长,从青变黄,从枯至荣。
     父亲是一个农民,一本二十四节气册页的农历,是父亲记录时间的方式,那些有形的文字,刻印在父亲的心上,他倒背如流,信手拈来。记得,每年清明,父亲背上装着一盘盘腊肉香肠血豆腐和香烛纸炮的背篓,扛着锄头,腰上挂上镰刀,手里提着畚箕,他要走遍每一个先人的坟茔。我跟着父亲,走在他的背影里。父亲不时回过头,仿佛怕我走丢似的。来到先人们的坟前,父亲拿出祭品,燃起香烛和纸钱,一边修整先人们的房屋院落,一边聊起先人们的前生后世。父亲与先人们一次次的对话,像粒粒春的种子,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
我们的祖先,在一场人口的迁徏中,从江南出发,来到黔中安顺,居住在一个叫小井巷的地方。后来,为了活路,我的祖上又来到了一个叫脚当的小村庄,做了一名教书先生。他倾其所学,为人师表,尽心尽职,获得了村里人的赞喜。村里最大的张姓家族,决定把水母河边上的一片土地让给他种,我的祖上慢慢地把生活安顿下来,加之他的厚道与勤奋,那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那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我们的家谱,也燃烬了一个家族的繁华。从此,我的先人们不得不又一次迁徏,仿佛那在大火中化作的灰烬,随风漂流。一个家族的前世,被风吹散,渐行渐远,音信全无。仅存的记忆,化着一些符号,如那坟茔一般,在岁月的侵蚀中慢慢消陨,不见踪迹。父亲说,那场大火过后,我们的家族分崩离析。我的祖上卢仕犹,从脚当迁到了偏坡罗氏姻亲家。后来,我祖父的祖父卢法宪,又从偏坡搬至桥头,寄离于肖氏姻亲。然而,从卢仕犹以上的先人,就成了一个秘,如脚当残留的坟土,没有墓碑,任凭猜想,毫不头绪。
      坐在祖父和祖母的坟前,父亲总是平静地讲起祖辈的点点滴滴。
      曾祖父去逝时,祖父才十六岁。他跟着一位马姓的四川人学木匠,那位好心的马木匠把自己的平生所学倾囊相授。祖父记性较好,不仅很快掌握了木匠的本领,还在村里人的唱书聊白中熟记了众多历史传说。祖父帮人家做木匠活路,嘴讲话,手打括,《三国》《封神》说得朗朗上口,木匠活路做得规范标准,特别是主人家付他工钱时,祖父总会少收几文。若是那人家确很困难,祖父就当借给人家,等那人家经济状况好转再付上。祖父的为人处世,深得村里人敬重。那年闹饥荒,祖父已无法养活六个子女,他在六枝云盘山做木匠活路时,那王姓主人听说了祖父的苦楚。他在云盘山找了一个牧牛的空差,祖父让我父亲到云盘山看牛,虽然每天只能吃上一次饭,像吊命一样,但王姓主人的义举,让我的父亲活了下来。
      直至今日,只要提起祖父,大家都赞叹不已。我到周边村寨去,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听说我是那卢木匠的孙儿,他们都会念起祖父的好,对我平添了些许好感。
      祖母是村里肖姓人家的大家闺秀,嫁给我祖父后,她把偌大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祖母的哺育下长大成人。那一年,我的大姐才一岁,不知道生了什么病,找了许多医生,都没有治好。祖母急了,她说,只要我大姐好起来,她愿替孙儿承受那病的折磨,甚至于付出自己的生命。没想到,祖母一语成谶,她一病不起,永远离开了她深爱的孙儿们。我大姐竟然好了,村里很多人说,祖母用自己的命,换了大姐的命。
      对于祖母,我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已离去十多年了。对于祖父,我依稀记起一些日子的碎片,有些模糊,又有些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却是那样遥不可及。
      那年,祖父已瘫痪在床,他住在离我家百余米远的祖屋里。午饭时分,母亲煮了几个荷包蛋,让姐姐们端给祖父,我吵着闹着要自己端,怎么哄也不停下哭闹。母亲没有办法,只能依从了。我端着荷包蛋,小心翼翼,小步小步向着祖屋移去。父亲和母亲,跟在我的身后,静静地看着我。若我做出摔到的姿势,他们就在我跌落之前把我搂进怀里保护起来。或许是上苍的怜惜,亦或是祖先的护佑,我把荷包蛋顺利地端至祖父床前。他仿佛知道我的到来,早已端坐在床中央。稀疏的头发和长长的胡须已经全白,在不算敞亮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耀眼,风干的皱纹,一条条,一道道,深的浅的,长的短的,布满祖父干巴的面庞。眯成线的双眼盯着我看,他向我伸出枯枝一样的双手,轻声地说他的孙儿真乖。父亲从我的手里把午饭端至祖父的手上,祖父看一看我,又看一看我的父亲,很久很久未动碗筷。父亲有些急了,问祖父怎么了,祖父说他要把那荷包蛋挑给我吃了。父亲执拗不过我的祖父,把我抱上床。我爬到祖父的身旁,他用颤抖的双手把荷包蛋拈进我的嘴里,然后一口气吃下了那残羹剩饭。
      那一年的冬天,祖父安静地离开了。然而,对于祖父的离去,那样悲怆的葬礼,竟成了我记忆中的空白。只是依稀记得有一个夜晚,我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寻着母亲的哭声爬下床走到门外,她守在一笼红通通的大火旁边,撕心裂肺的哭喊,一片片烧烬的纸钱让风吹起,循着火光乱窜,消散在漆黑的夜空。这时,我真正的明白,那个把荷包蛋留给我吃的祖父,已经没了。
      还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大雾弥漫,灰蒙蒙的天空一片迷茫。坐在前往安顺的班车上,妻子打来电话,说父亲没了。我竟然笑起来说,不要哄我。直到妻子哭出声来,我依然深信父亲还活着。喊停前行的班车,我下车向着家的方向狂跑,我边跑边哭,依然不相信我成了没爹的儿。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凛冽的晨冷和长长的喘气让我不得不冷静下来。我看见前方路边停着一辆面包车。安普路上的十五里三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辆面包车,仿佛为我等着。我走过去试敲一下车窗,竟然车里有人。
      回到家时,父亲还坐直在堂屋的门板上,硬肢硬膀的父亲穿不上衣服、剃不了发。我双膝跪下,放声大哭。村里的老人们让我止住泪水和哭喊,若是我的眼泪淌在了父亲身上,那连做梦,我也休想梦着父亲了。我止住了哭喊,却止不住泪流满面,村里人又把我拉离父亲远远的。或许父亲听到了我的哭声,他知道他的儿子回来了,僵硬的身躯一下子软和起来,一片片花白的头发从父亲的头上剃落,如飘散的白花落满一地堂屋,我知道,我的父亲真的没了。
      有人说,思念从离别开始,有了思念,就不存在生死。他还在的时候,我的文字里全是父亲。……父亲离去十年了,我丁点的文字都写不出来。或许,父亲的离去是一种假象,似乎怕那文字搅扰了这种假象。我还是依然觉得,父亲还没有离去,但是,他真的已离去了。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父亲就在眼前,那么近,又那么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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