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时来运转
2022-01-12经典散文
[db:简介]
厨房啪啪响,我放下书下炕去看,一只麻雀扑棱棱撞墙又折回撞向窗户最上部的玻璃,而不是飞低一些从敞开的窗口逃生。两三个回合,它倏然扎入水缸后的墙旮旯,悄无声息。我凑过去,腾地一声一个影子从门口掠过。
几个屋门都开着,麻雀出现在客厅。我打开所有玻璃窗,可是,它依然向上飞撞,就是看不见出口。突然,一个闪忽不知道藏哪了。
我留一扇窗口,其余的关上,插上房门和大门,出去溜达了。
时令刚入四月,居舍前后,小草,婆婆丁,车轱辘菜,猫爪蒿星崩露头。蜜蜂倒是不少,甩泥点子似的到处落。只是,一只蝴蝶我也没看见。
院子前面的几棵家桃树家杏树泛着红韵,还没开花。它们在自己的世界,懵懂混沌。一旦花开,没几天簌簌凋落,外面的世界不总是温柔以待。纷扬的花瓣随风而去,只是那种凄迷的生命场域一直存在。相邻的杨树结着毛毛虫一样的籽串,不经意间掉一地瓜子样张着嘴的小绿瓣,捡起来粘手,等干了变成硬硬的酱色,似是对一场伤痕无言地默许。
走到山野,放眼四望,天空像掀上去的,露出一片一片的山杏花,一沟一沟的柳叶,红的绿的前呼后拥。一处鸟鸣炸锅似的。不知何时吓一跳,呼啦啦飞起一群野鸡。阳光像镜子,一照就有。
一棵老树吸引了我的注意,像岁月结下的瘤子,暗淡无光,透着不舍。走近一看是个老头,散心的样子。似曾相识。想起来了,他打过我。九岁那年,我背着柴篓上南树林子搂树叶,林子光秃秃的,好不容易搂了半篓。大往里去树叶多起来,我找好一片,卸下柴篓。鬼使神差,我把篓里的树叶倒在地上,和新搂的树叶聚在一起。搂着搂着,远远过来肩扛耙子的两个人。他俩是姐弟,姓钱,都二十多岁。男的说说笑笑呢,看见我直接朝我来了。他夺过我的耙子,使劲扔一边,扇我一个嘴巴子,说,这是我们占下的,谁让你搂?我惊愕。他指着四外一卷一卷的树叶说,这是我们做的记号,你没看见吗?又向我伸手,他姐姐按住,说,小孩子,算了。他睁着小眼睛,收拢炸毛似的,吐口吐沫。吐地上了。他的意思叫我赶紧走。我背着空柴篓回家了。
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受不住,拿妈妈的衣服蒙住头,闻味。妈妈上姥姥家了,我盼她回来。
如今妈妈八十岁,她不是简单地磨叨,而是尽说难听伤人的话。她想当太后,都听她的,还想当宝贝,都宠她。她的功劳大大的,她的美德高高的。我烦她又想她。昨天,她在电话里说,小弟想带她出去看风景,她不去,就想听听我的声音。
老头毫无顾忌地端详我。我望着生机盎然的大地,悠悠白云,心想,有些东西可以忽略。尽管如此,我有意无意离他远点。临近一个沟坎,一只野鸡脚爪子着地脚掌不着地颠跳着跑了。前几年我回娘家,遇见姓钱的老头正和一个人闲聊。他说他上山打柴,远远看见草地上有一只野鸡。越走越近,野鸡趴着不动。到跟前了,野鸡还是不动,他一把薅过来,露出一窝蛋。他把野鸡和鸡蛋拿回家,活着拔毛把野鸡炖了,鸡蛋煮了。扒开十五个鸡蛋,里面全是带毛的小鸡。他描述的时候有点心慌。
屋里的那只麻雀怎样了?十多年前也有一只麻雀误入,吓得乱飞乱叫,脸都红了,眼睛鼓溜溜的。十多分钟,嗖地擦着窗口飞了。现在的这只,不知道为啥一声不叫。
我往回走。到家刚打开房门,趴在炕上的三只野猫一跃而起从窗口逃窜。它们知道来路就是去路。坏了,地上躺着几根羽毛。麻雀被野猫吃了?咳,回来晚了。
其间好奇心驱使,我在山坡上踅摸坎下的一户人家。女主人是我小学老师,前年死了。没死之前,我去过她家两次。三间房,西屋摆满各种各样的佛像。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个深秋,我回娘家,下了坡,看见她正在院里猫腰鼓捣玉米。她叫着我的名字追出来,陪我走一段路。她说,咱俩都婚姻不幸。破副校长给我当的介绍人,就答应了,穷山沟的,只好搬回娘家住。抢生二胎,老师也不让当了。其实是意外怀孕,舍不得打掉。她的毛衣袖口掉套了,乱七八糟掉好几圈。倒是不脏。
她的大女儿三十多岁不恋爱不结婚,不和外人说话。说是修身。具体修的啥身,我不知道。姑娘在山间盖一间小房居住,平时除了干农活就上寺庙修行。她端庄秀气,穿着破旧。我瞄着老师家的老院子,没有人。老师死了,姑娘应该搬回家住,不然没人照顾多病的父亲。她妹妹远在外地求学,也主张独身主义。山坡上的松树阴郁地簌簌响动,我的腰发凉。地上积累厚厚的松针,闲散着动物的粪便。又小又瘦的山燕子穿插而过,像走错的时针无法纠正。老师的院子还是没有人。房后的大槐树上山蜂子嗡嗡响,房右边半截胡拉的土崖上斜伸一株山杏树,杏花白花花的,像苍白无力的表达,无人在意,可是,还是要说,说出来就没事了。我也有想说的话还没说。绕坡下梁,来到一个宽宽的沟筒子,满满的阳光,我站在一棵山杏树跟前,数着花朵说,小房子,小房子,把我那么多的屈辱都收了吧。
回过神说麻雀。你漫地飞多好,你跳蹦枝头多好,你和伙伴掐架多好,为什么自行进入桎梏。也罢,每个生命都小心地活着,可是,终是上层生物链的口中食。
“猎犬们还在庭院嬉耍,但那猎物却无法逃脱,尽管它正在飞速穿过一片片树林。”这是某部小说里的一句话。
右臂膀莫名其妙地沉重,像有什么东西压着。精神作用吧,那里麻雀擦碰过。我不是悲天悯人,而是心里有一个疙瘩。以前我家住在山脚,夜晚传来各种鸟叫。咕嘟,咕嘟。呱呱,呱呱。唧唧,唧唧。嗷嗷,嗷嗷。有一种鸟的叫声特别奇怪,拐好几个弯,兮兮嘶喨,兮兮嘶喨。偶尔混杂野物的低吼。瘆人。一天深夜,我听见西屋有东西噗啦噗啦地活动,赶紧推醒老公。他拉亮灯,我俩上西屋查看。天热,没关窗子,纱窗不知道啥时候坏一个窟窿。没了动静。等一会儿,纸糊的顶棚一个角落发出噗啦噗啦的声音,老公拿木杠子捅那个破纸洞,飞出两只连体的黑怪物,耗子脸,三角旗似的两扇翅膀。怕它们跑了,我关上窗户。无论老公怎么打,它俩就是不分开,始终连体飞。飞不高,飞的时间也很短。打死它俩,我松了一口气。之后小姑子相告,那是一对恩爱的蝙蝠夫妻。
有时候发生一个事端就像捏起一个线头,秃噜秃噜拽出一长串。眼下要做的是赶紧安上纱窗,免得什么小生物进屋。大开窗户正安装着,一只麻雀从屋里飞出来,没看清起飞点,飞镖似的没入树林。尽管二零二零年人世多灾多难,我依然为一只麻雀还活着感到高兴。
人高兴肯定看不进去书,郁闷时兴许有可能。我放下一本散文集,在当院近看远望。一会儿缩脖,一会儿伸脖,和四月的事物玩闹似的。突然,右脚脖子崴了,僵硬地疼。老毛病,不定时就犯,不多时就好。我静静地等待。缘分到了,一只硕大的红蝴蝶扇呼着翅膀向我飞来。俗话说,第一眼看见的是红蝴蝶当年一定交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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