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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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抓住鱼,动作娴熟。鱼登时一动不动,像是要装死。水面上的涟漪渐次散开去。一切回归平静,等待下一轮搏击。
鱼那一刻真是凄美。
面对一顿大餐,吞咽间发生了意外——飘飘然被一根绳子提溜出水面。宇宙突变,鱼觉得不对劲,开始摇摆它的尾巴。使劲摇摆,摇得通身亮白——闪眼的亮白,接着先是荡一个长长的秋千,如流星划过苍茫,然后啪的陨落。
陨落在他的掌心。
一排7个鱼塘,他选最中间一个钓。
有词曰“藕花相向野塘中,清露泣香红。”而这最中间的,是推到猪舍新挖的,无荷无草更无花,水开阔,亮堂,鱼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整一个水光照鱼影闹的塘。
鱼塘是新开的,但鱼是几万年血脉的鱼,不加生长素的话,和野塘的鱼没有质的区别。大鱼是旁边老塘分过来的,很大;小鱼是新投的小鱼苗,比浮游物大不了多少。周宗洋和陈晓薇脑子进水了大概,或者是钱多花不完,拿来玩大鱼吃小鱼——我就不相信那些大鱼不吃小鱼。按弃猪养鱼的混乱逻辑推断,这夫妻俩应该是脑子进水——看现在猪肉涨得!塘里的浮游物是鱼饲料。
水清则无鱼是说野塘,是野塘的哲学,这塘是水清鱼密。水清得能看见饲料颗粒。
新补的饲料颗粒很小,很结实,在鱼中间东躲西藏,胆战心惊的样子。到处是鱼,大的小的,饲料颗粒无处可逃,当它们慌乱成絮的时候,被鱼一口吞了。他的视力真好,看见鱼之贪婪犹如人之贪婪,又无人的婉转,便大张旗鼓下料——好,你看不上小的,我这就给你大块的。他把鱼钩穿进蚯蚓的身体,整得妥妥帖帖,天衣无缝。然后放干。蚯蚓是他动用选美的眼光,挑了又挑选中的,极具魅力。
像是郭晶晶跳水,那蚯蚓的小身段开始在空中花样翻转。翻了几翻,转了几转,然后用了N分之一秒没入水下,轻巧得连浪花都不打,只撇了孤零零的浮子在上面。
这时候鬼都不知道,潜伏进去的蚯蚓肚里藏针。
2
时间路过我的背影,消融在一道碎银子般的光水中。不管是沉寂,还是闪闪发亮,它一路都是那么的娴静,宠辱不惊。属于我的这道光水的一侧,他静静地守候着,不急不躁,鱼符动也好不动也罢,他只管忠于职守,等待与下一条鱼的游戏规则,等待日晷的有序轮回。
一部分时光在树影里挪着,一秒,两秒,不觉,已从树的西边挪到了树的东边。
岸上偶尔有风路过树影,或“莎莎莎”哼一段曲子,或铆着劲漫天卷起一枚落叶,或默默无闻,沉寂寥然。就像人在时光里穿行,有的享受着时光投来的绿荫,有的抱怨这绿荫遮蔽了他的光芒。享受时光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把生命滋润得如花一样烂漫。抱怨的人有着不同的抱怨,有着不同的坏心情。彷徨,纠结,惭秽,惆怅,悲伤,焦躁,懊恼,愤怒,沉沦,痛苦,这些字眼折磨着不待见时光的人。一秒钟不长,看不见树影的移动,看不到下一条鱼上钩拉鱼符,但一秒钟可以开始抑郁,患上精神分裂症。一秒钟输掉一生,仰或赢来一世,意义重大。一秒,一秒,唯有钓者一样的沉静和豁达,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有可能抵达时光境界的无极,享受到时光的无限馈赠。
3
鱼塘的好处,是没有野河里那种打鱼的小船划来划去的兴风作浪,没有远道而来的低沉的空气流的干扰,水面暖融融的,微波不兴。钓鱼的人大都喜欢这种温暖的平静,喜欢鱼符或静或沉的状态——中间地带的任何的动静混合状都累眼。
渐渐地,一塘水,一塘游来游去的鱼,包括时不时跃出水面挑衅他的那几个,还有那绺融在水里的、碎银一样的阳光,统统不在他的目光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进入到他的冥界了,看上去就像已经坐化了一世纪,在那静等转世。又像是在天界跟时间下一盘天荒地老的棋。我在几米以外的尘世里等他。我这边恍恍惚惚几度春秋,他那边也许只才几分钟,从小就听奶奶说天上一分钟,地上100年。
打他下饵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存在了,他的世界里静谧得只有鱼的呼吸。而我的世界,全是等他的时间。如果他真的看了我一眼,那他一定在我脸上看到了一青一黄转过的年轮。我的时间,长得要死。
鱼符,鱼符,他的目光有些游离,游离了原来目不转睛盯着的那只鱼符。鱼符白白胖胖,静静地卧在如毯的水面上,在我恍惚的目光里竟像一个刚沐浴完的婴儿,正等着我给她穿衣。
鱼符牵动着他的世界,就像女儿呱呱坠地的时候牵动了他的一生一样,随时可以把他拉回来,不管他遨游到了哪里,也不管他是在跟张果老下棋还是跟何仙姑下棋。
他的目光游离鱼符的时候,很容易让我想起姜子牙的无钩神钓。
4
钓鱼的人其实是在钓时间,等把最后一束阳光钓到钩上,一天的时间也就结束了。结果就是钓了一天的鱼,不是钓了多少鱼。钓鱼的人脑子里永远没有经济学观念,没有时间成本的账。我大哥给装修公司铺地砖,一天三百块工资,他一天钓一顿鱼钱——我是个惯于经济核算的人,又干着职业会计,想不这样算都难。他的鱼,他逝去的时间,在我这是一本收支活页账,随时可以抽一页某月某日的出来跟他算,常常算得火花四溅。感觉这样挺能调节家庭气氛的。我知道他骨子里想要的,就是那种正统式的夫唱妇随,再有点相敬如宾。我令他失望。简直南辕北辙,经常说他不务正业,没有经济头脑。他也不还嘴,默认似的。但明显感觉得到他的隐忍。无以抗拒的隐忍。直到我倒腾房子赔了钱,他才算扳回一局,说出了他压抑几十年没有说出来的话:算,算,算,算到头算自己。算自己后面他省略了一千句一万句,其中每一句都能把我喷死。
其实不用他喷,我真的是差点算死了自己。
不幸的是我骨子里的沉疴难除,现在依然跟他算计。算计时间。我觉得时间太不公平,为什么他那边悠悠然然的几分钟,在我这却要熬上几百年?
5
今天的都是陈晓薇,蛐蛐(蚯蚓)有点肥,周宗洋奏(就)是不吃钩。他说。陈晓薇158的个儿,150斤;周宗洋1米7几,百儿斤的身材,寒碜得像一条不吃添加剂的瘦鱼。
并非东北人的小品看得多了,发音的弦调变了——他黑着脸——那是头天晚上输给周宗洋的酒色——酒色里起恨声。
原来他一点也不缺少雄性的本性,只是在我这束之高阁了。他跟周宗洋本来风马无关,是搭着我同事陈晓薇这根线,和他建立了酒鱼关系的。揶揄鱼用这种方式,真是!弄得人鱼不分。
我这同事当年自批自贷一笔款倒腾地皮,地皮不种地不开公司不建房,全投入养猪养鱼,又见缝插针种果树木材树,搞综合种植养殖。今年入秋经过一阵子的资源整合,地块上只有鱼塘和树了。这会儿鱼塘的鱼,正茂盛得如塘埂上的树叶。
他通常是去浍河野钓的,偶尔才钓鱼塘。他最爱浍河里的鲫鱼,打先就是从浍河的鲫鱼钓起的,可谓渊源流长。那时候喜欢吃鱼,又缺钱买鱼,现在景况完全不同了。现在不仅是因为喜欢而钓,而且还爱上了品鱼。他品鱼如同品茶,有关种族、生长品相、质地、味道的方方面面,都品,一条一条的理论后面还跟着他自己亲历的典故。圈子里有他不少粉丝,所以,凡不是太速长的鱼塘,主人还是欢迎他常去垂钓的。
他有一条理论很有意思,说不速长的鱼生命力强大,历经三劫三扑棱方死,大致是这样的:出水后的第一劫,试图调动全身每一处力量吐掉嘴里的钩,搏击生存机会;第二劫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痛神经驱动的、无心念的本能挣扎;第三次是在油锅里,全身的末梢神经细胞开始被激活,协助痛神经,对着滚油猛击猛撞,把它们撞离身体——凡能坚持到这一劫,作生命最后一击的鱼,它的肉才特别紧致,好吃!
对圈子外的我来说,他的解析完全可以给鱼留一个不屈的悲壮的图腾,让他吃的胆战心惊。钓的也胆战心惊。他还说集市上的鱼,有的是被蒙汗药蒙昏的,顺大流出水,不挣扎,麻木得奄奄一息,出锅就像死猫肉,不好吃。
简直是谬论。但这大抵是他喜欢钓鱼的原因之一吧。
他钓鱼不用集市上专门调好的鱼饵,只用原生态的蚯蚓钓。也许正因此,钓上来的全是喜欢天然食品的鱼,所以强壮,扑棱持久,出锅好吃。
最恨他一整天空钩回家还好意思哼小曲,满载而归的样子,若劈头跟他算,其必曰:钓的是好风水,钓的是好心情。
一个个周末,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就这么南辕北辙地过去了。
6
我不会钓鱼,我只是怀念那些时间是太阳的岁月。那时候迎着半树梢高的太阳去上学,太阳中天放学回家吃午饭,不算计时间,也不被时间算计,多好!
他说他那时候就学会钓鱼了。钓浍河的鲫鱼。太阳出来去,带着干粮,一直钓到太阳落在浍河的尽头,老师布置的星期天作业置之脑后。他娘把他钓来的鱼摘净内脏串在筷子上,用绳子吊起筷子,再用竹签一个个支开肚子晒鱼干。一天钓下来,情况好的话能穿满好几支筷子。晒的鱼干放在铁锅里烤,或盐水卤,是冬天一家人的荤腥。尽管那时候的钓鱼是为了改善家人生活,但也每每挨父母骂。骂他不务正业,耽误念书。
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比一年好,他应该休竿了才是,却没想到他钓鱼也在换代升级,由改善生活升级为业余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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