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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盆”年代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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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盆”年代
      
      大伯家装上瓦盆的时候,我已经在小学读书,所以晓得瓦盆其实就是有线广播。只是我不晓得为什么生产队的人要把广播说成瓦盆?莫不是因为它的形状像家里盛饭装菜的瓦盆就说它是“瓦盆”吧?其实,广播这名字要比瓦盆文雅得多。

      但生产队的人就这么说,就像许多人有大名不叫偏要叫他们的小名一样,“二猴”、“三狗”喊得亲切。一喊大家都晓得喊哪个。说“瓦盆”就晓得是说广播。

      不管是说瓦盆还是说广播,都丝毫不影响生产队的人对它的喜爱。我至今都认为,大家伙吃饭的时候喜欢端着碗去大伯家串门,就是因为大伯家装了瓦盆。原先好像也去,但不是很多,隔三差五的,不像装了瓦盆后几乎天天去,顿顿去。不去听瓦盆就像吃不下去饭似的。除非下雨。除非双抢。下雨的时候不方便,不能一只手端碗一只手打伞往人家跑吧?偶尔真还有人不打伞用手捂着碗冒雨勾头往大伯家跑的,我就看见过。双抢的时候没时间,田里活儿挤着手,屁都没时间放,吃饭像救火,哪有空闲端着碗串门。

      瓦盆播音分时段,就每天三餐饭时间,早晨6点到7点半,中午11点到12点半,晚上7点到到8点半。每天播音的内容基本差不多,新闻、文艺、天气预报。那时没有钟,各家各户煮饭基本上都是看太阳。我老听大妈说,太阳快到门槛了,淘米煮饭。自打装了瓦盆,大妈就改口说,瓦盆响了,淘米煮饭。住在附近的人也都跟着沾光,瓦盆一响或是大妈一喊,便也纷纷淘米煮饭,不再看太阳了。瓦盆起了钟的作用。

      有了瓦盆,大伯家经常是门庭若市,门槛都都坐着人,进出都不方便。听瓦盆讲话,唱歌,演样板戏,是件开心的事。尤其是听天气预报,一天都不卯。

      做田人关心天气情况是理所当然的。原先想做什么事情,如果考虑到天气因素一般都是晚上看月亮颜色,早晨看天上云彩,根据经验琢磨天气变化。但往往有看不准的时候,让老天害了。特别是夏季,天气无常,说变就变。有一年双抢,生产队还有几亩田没栽,秧没了。大伯就带人出去借秧。那天早上天上一丝的云都没有,我大伯以为没雨,把劳力都带走了。可没想到快到中午的时候乌云不晓得从那里往天空直涌,不一会就大雨倾盆。生产队晒场上晒的稻和草因为没人抢收,不但淋湿了,还淌了不少。为这事,大伯恨不得把自己眼睛抠了,怨怪自己没看准。所以有了瓦盆,有了天气预报,大家省心多了,几乎每天必听。

      乍听瓦盆,还会生出许多笑话来。

      第一件有趣的事情和我大妈有关。

      那是瓦盆刚装上不久的一天晚上,一屋子人都在听天气预报,听得很认真。播音的是一个男声,普通话说得好听。可大妈土话听惯了,普通话不是完全听得懂,再加上瓦盆质量可能有问题,老发出“呲呲”的噪音,大妈听着听着忽然惊讶起来,说:“这瓦盆真是神了,我三天没上工它都晓得。”那几天大妈身体不舒服,没出门。大家伙笑得喷饭,说那不是说你“三天没上工”,是说“三千米上空……”

      另一件有趣的事情还是我大妈有关。有一天中午,她很郑重其事地问代老师:“瓦盆里怎么老说解放军老婆?是不是解放军老婆出了什么事情?”代老师是村小学代课教师,有文化,大家伙有什么疑惑的事情都问他。代老师是个噶性子人,别人问他问题高兴得不得了,总是显得有学问地回答着。当然,一般的事情代老师也都能回答得了,可今天大妈这一问,他迷糊了,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大妈说:“你听着,说不定一会还要说。”于是,代老师就戳着耳朵听。果然,瓦盆里又说:“解放军某部……”这一次,大家伙笑得比上次还凶,把瓦盆里的声音都盖住了。

      大妈是家庭妇女,不识得字,乍听广播闹些笑话情有可原。可代老师是教书人,有文化,教人错误就不应该了。记得瓦盆才装上的时候,有人见那瓦盆里能发出声音,而且有男有女,很是好奇,于是问代老师:“人是怎么钻进去的?”代老师说:“不是人钻进去的,是声音钻进去的。”大家伙又问,“声音又是怎么钻进去的?”代老师说,“不是接着线吗?”于是大家伙这才晓得,那根从公社拉过来的电线是钻声音的。有人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天三顿都有声音,不是说就是唱,他们不吃饭吗?”代老师不假思索地回道,“值班呢,就像我们看仓库,轮换。”

      大家伙不晓得是不是信代老师的话,反正我不信。不过我也不懂,说不出其他缘由,直到上了中学,学了物理才晓得其中的奥妙,再想起代老师的话就觉得好笑。

      其实,当时也有个人不信,就是住在大伯家后头的龙三爷。他第二天上午悄悄顺着广播线杆找到公社广播室,正好看见广播员小刘对着话筒播音。于是回来对大家伙说,代老师说得没错,瓦盆里的声音真是人对着话筒说出来钻进去的,就像《地道战》里高传宝对着竹筒传话一样,隔着地道都能听见。那阵子,学校操场上老放电影《地道战》,大家对对那段经典台词“不要放空枪,打一枪换个地方……”很熟悉。
  
    按代老师的话说,我的声音也钻进去一回。这让我骄傲了很长时间,也让我在学校和村子里荣耀了很长时间。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区里召开全区学校运动会,我作为运动员代表在主席台上发言。那时没有录像,但有录音,第二天我的讲话录音就在广播里播放。那个中午,聚集在大伯家的人突然听到我在瓦盆里讲话都十分惊奇,一边戳着耳朵一边盯着我,像是不信似的。都问我,你声音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在什么地方钻进去的?把我当成和公社广播员小刘一样的人物了。从此,我在村里人心目中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学生。我也好奇,因为我自己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平生第一次。当时就想着,要是自己家也有瓦盆就好了。

      那时一个生产队就允许装一个瓦盆,放在队长家。我大伯是队长,便享有了这份特权。用现在的话说,那是队长和公社之间的专线。其他人家想装也装不了,一是不允许,二是也买不到瓦盆,商店里不供应。再说公社也不可能给你拉专线。公社给队长家装瓦盆,主要是开广播会用。那时公社经常开会,重要的大会就把全体社员集中到学校的操场上,自带板凳,场面很宏大,很热闹。一般的会议就以生产队为单位,将人集中在队长家,听广播。那时开广播会也是一种时髦,经常听队长挨家挨户喊:“晚上开广播会!”

      开广播会也很热闹,挤挤一屋。大家坐在一起可以纳鞋底,补衣裳,可以拉拉家常。当然,兄弟叔婶之间还可以开开玩笑,捣捣骚话,没人管的。如果瓦盆里说的话对大家口味也会引起一片轰笑。有时,还会听到意想不到的故事。

      那天晚上,广播会还没开始,瓦盆里正在播放音乐。忽然,音乐里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对话声:“今晚门别栓,我去你那儿。”“什么时间?”“十二点。”“哟,不好,广播开着,我们说的话传出去了……”接着,广播就关了。

      起先,大家伙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是代老师最先反应过来,他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低声对大家说:“是公社的杨书记和广播员小刘……”

      据说,杨书记为这事倒了霉。那女的是下放知青,属于高压线,碰不得的。
      
      那年头笑话多。代老师碗头腌货的笑话,也是发生在听瓦盆的时候。

      靠做工分过日子的时候家家都穷,能端上饭碗把肚子填饱就不错了,不讲究菜的。当然,也讲究不起来,一个工分值才两毛钱,哪有钱称肉买鱼?天天碗头上兴菜园。想吃荤,只有养牲口,晒腌货。

      腌货中腌鸭的多。腌鸭好看,若是太阳晒得好,那黄灿灿的皮下棕黑色的肉里渗着油,褐色的腿脚上白生生的鸭肠子裹得绷紧,蛋花子或是腰花子挂在鸭脊骨上像风铃,摆在墙头上或是悬在屋檐下,怎么看都是农家一道风景。路过人见到这风景忍不住都要说:“不错嘛,今年!”话虽说一半,意味全在那里。

       腌鸭也最好吃,耐得住咀嚼,耐得住玩味,连骨头也能嗍出无穷的美妙来。但腌鸭也不是天天就能吃到的,即便家里有存货,也是来人或是过节才蒸上一点,平时少有顿顿放碗头的。偶尔吃上一次,多是躲在家里吃,不张扬。农村人大都这样藏着掖着过日子,闷声低调,生怕别人说你家富有。不是怕土匪,是怕别人说你恬。“恬”就是显摆、招摇的意思。

      代老师就是少有比较恬的人。倒不是因为自己是小学代课教师,认得几个字,比别人有文化。他就那性格。他也晓得大家伙对他那代课教师身份不当回事,他想以此来显摆也没人理睬他。特别是我大妈,有事问他的时候,喊他一声代老师,没事的时候有时喊都不喊,只“哎”一声。当然,按辈分,我大妈是代老师嫂子,拽点没关系。大妈一张嘴很厉害,喜欢揶揄人,遇上看不惯眼的事憋不住,会毫不留情揭你的老底,让你难堪,下不了台。

      那天吃中饭的时候,又都聚集到大妈家。大家一边听瓦盆,一边说笑。那天恰好一屋子的人就代老师碗头上有块腌鸭,显眼得很。代老师也发现这个情况,身子便坐得正,头昂高高的,筷子把碗边碰得叮叮响。有人拷他:“代老师,难得蒸一次腌货吧?今个怎么舍得戳在碗头上?”代老师不晓得听没听出那话是揶揄他的意思,顺着竿子往上爬,竟然忘了好些日子碗头都没腌货的事,亮着碗说:“怎么是难得?哪像你们,天天老熟菜,糙死人了,打饱嗝都是青磅气。我家可是腌货不断,哪天不蒸!”众人就笑,是那种不言而喻的笑,直笑得代老师饭没吃完就跑了。临走,还丢下一句,“不信你们等着瞧,看看我家是不是经常蒸腌货。”

      第二天中午,照例又都来到大妈家听瓦盆。大家伙一看,代老师的碗头上果真又有一块腌鸭。代老师不说话,神态却是悠然自得。大家就说了,代老师,你家还真是天天有腌货啊?“那是!”代老师就说两字,可那脸上的表情却不是两个字能形容的。大妈似是不信,就走近代老师跟前睁着大眼盯着碗头,盯得代老师莫名其妙,心里打惊,不晓得大妈什么意思,手不自觉地把碗往怀里靠。忽然,大妈说:“不对,你碗头这块腌鸭好像还是昨个的,我昨瞅着眼熟?上面有一根黑毛桩,我记得。哎,你是不是昨天舍不得吃又留到今个碗头了?”代老师的脸立时就红得像涂了胭脂,边狡辩边往外跑:“哪个讲的,哪个讲的……”

      其实,大家伙都晓得,代老师虽说当个代课教师,却仍旧拿工分,不比周围人家日子好过。像他这样的家庭,十天半个月能吃上一顿荤菜就不错了,哪能天天蒸腌鸭?他是硬撑直脖子要面子。

      大概是在七五年左右,生产队家家户户都可以装瓦盆了。不过,不是大伯家那种铁质的,而是纸质的,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没有份量。好在,声音也不差。如果保持地线接地处湿润,常浇点水,一样的可以听歌听戏,听天气预报,听天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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