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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祖母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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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


   初夏,金黄的麦浪翻滚在田野里,机器收割早已经代替了人工,大大缩短了割麦的时间。成熟的麦子,粒粒饱满,归仓。我会不自觉地想起以前收麦子的情景,看着麦秆儿干枯,完成使命似的,被镰刀和铲子收割,装上拉车,进场,石磙碾碎,垛成垛儿……丰收的喜悦写在农人们的脸上。也总会记起祖母,在这个时候走向生命的尽头,那是脑海里一道深刻的记忆。

     手工割麦的时代,大人们忙着迎战“三夏”,落后的抢收方式,拉长了繁重劳动的长度。麦忙假有一个月,正是抢收抢种的时节,小孩子也参加劳动,但并不是主力军。祖母生病躺在床,吃喝拉撒,都得有人侍候,父亲选中了他认为胆大的女儿,寸步不离。

   一个普通的农家院,一棵香椿树下,一把椅子,一个书包,一本书,一支笔,一个作业本,一个九岁的黄毛儿丫头,一边写作业,一边倾听动静,随时准备出现在祖母的床前。

   三间的蓝砖瓦房里,祖母能待的地方是东间屋子的床上和堂屋当门竹制的躺椅上,想要移动一下地方,需要几个大人帮忙抬起来。全身枯廋的祖母,肋骨清晰可数,皮肤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一片一片地干枯,翘起一圈圈儿干皮儿。我起初以为是灰,伸手去揭掉时,听到父亲的斥责,停手,终于明白那是揭不完的,一片一片干掉,消耗着祖母最后的精力。
   以前喜欢腻在祖母身边的姐姐,好多次诚惶诚恐地问我怕不怕,我斥责一声,让她一边儿去。初生牛犊不怕虎,从小被影视剧灌输的“不怕死”的观念是一种支撑。当乡亲问起奶奶的病时,叔叔轻轻说一句“心里有点怕死了”,一旁的我傻傻地插一句“我都不怕死”,没有人搭理我,也没人计较童言。黄毛儿丫头并没有过多思考,“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个模糊的概念,直到看到电视剧中的台词:死的光荣!但是也不能总是牺牲,只有活着才能干好很多事情呀!脱口而出的话,是否飘进了祖母的耳朵?是否加深了她内心的恐惧?我不得而知。

    祖母轻声呼唤我的名字,让看看她吃的啥,吃了半天不知道是啥。我忙不迭地跑到祖母身边,祖母干枯的手指似乎是捏着筷子的模样,一下一下往嘴里送,但是空无一物啊!祖母吧嗒着嘴咀嚼,也是空空没有任何东西。刚想质疑的时候,祖母开口埋怨:“还不如不叫你,你一来,人家把菜都端走了!”说罢是虚弱地摇头。我悻悻地坐到一边,不再言语。院子里只有香椿树被风吹过的声音,地上摇曳着斑驳陆离的树影,轻轻晃动,阳光明媚,照着每一个角落都闪着亮光,我继续翻书写字。说与大人听时,大人们都沉默不言,其他孩子们的眼睛里充满着惊恐,张大嘴巴,一声不吭。我并没有觉得可怕,因为什么都没有看见。
    早已习惯了祖母的埋怨,我并不是祖母喜欢的孩子,但不影响我尊敬她,她一直希望我是个男孩子。在她面前,很多时候都是沉默不言,听她骂我父亲,当然也是父亲不在她眼前时,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犟嘴,或许是不知道说什么,她骂自己的儿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随便吧!重男轻女的思想像一条看不见的河,川流不息,漫过很多人的脑细胞。一落地就被祖母叫作“小积极妮儿”,那是一种骨子里带来的歧视,伤透了母亲的心,刻在母亲心头,久久不能愈合。小小的我疑惑不解,祖母不也是女的吗?幼稚的我曾经对抗这种思想,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戏词常挂在嘴边。直到成年后,才明白这种思想残存并没有因为解放而消失,只是变淡,仅仅是解放了一部分人的思想。在现实生活的某些角落,严重的程度不亚于封建社会的禁锢。母亲是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成长的共青团员,那种伤痛渗透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不一定啥时间就会泛起浪花,亮晃晃地像母亲脸上无声垂落的泪,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像针一样扎进最柔软的心底,隐隐作痛。
    心里对祖母并没有敌视,喜欢祖母家里的绵羊,弯曲的羊角,卷曲的羊毛,软绵绵的,透着一种暖和,还有带着膻味儿的羊奶,父亲曾说羊奶养活过好多孩子,我也不例外。等到可以提着篮子跟在母亲的后面割草的时候,会收拾母亲割下的草,提着条子编成的小篮子,一趟一趟地跑回奶奶家里,送草给羊们吃。母亲说起时总是一笑,说奶奶不稀罕你,还去送。说归说,并没有制止我的举动,尽管她心里不顺心,还是由着我玩耍,母亲说这是根儿里亲,看着我在祖母的面前嬉笑,不再说什么。祖母生火给我煎鸡蛋的时候,我端着生鸡蛋一口喝下,在吵嚷着没吃饱的时候,祖母一口回绝,踩灭了刚生着的火,说没鸡蛋了,不再做。无意中说给母亲听,母亲暗自伤神叹气,孩子饿呀!家长里短的计较,其实并没有影响小孩子多少,不做就不吃,饥饿是那个时代孩子们共同的感受。
    喜欢吃祖母做的面酱,拿着母亲做的馍,跑到祖母家蘸酱吃,祖母看着我们都爱吃,端起一个黄瓷缸,送到家里来,说是孩子可以少跑点儿路。一样的面酱,一个人的手艺,放在家里成了冷落的对象,还是习惯跑到祖母那里去吃。小孩子就是这样,大概是想出去跑一圈儿,看着伙伴们得到自己奶奶的疼爱,也去寻找点什么。

    一次,祖母帮我梳头的时候,梳着说着:“看看,这不咋啦?一扎起来,头上像花儿一样,多好看呀!”记忆中的唯一一次表扬吗?乡亲们都叫我“美国人”,知道那是善意的玩笑,谁让我的头发和别人不一样呢?天生满头的黄色卷发像父亲做木活儿留下的刨花儿,特别羡慕同伴们又直又黑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想拽直自己的头发,想改变头发的颜色。祖母的话无意中解开了小孩子的心结,足可以安慰一颗躁动敏感的心,足以成为我原谅她的理由。
    春节,祖母会盘着腿和爷爷一起坐在炕沿上,等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来磕头拜年,她给孩子们发“压岁钱”,一毛两毛都是对孩子的祝福。拿到钱的孩子会撒开地花,买个皮筋儿,割一根一尺长的红头绳儿,女孩子的爱物,大人是不会限制的。收到“压岁钱”是过年时的一大喜事,平常想都不要想。“一分钱恨不能掰成八瓣花”是大人们的口头禅。

    小孩子并不能理解大人们的矛盾,我对祖母依旧是亲切,她偶尔也会像对其他孩子一样,给我点吃的或是玩的东西。

    女孩子喜欢女红,平时去代销店买毛线,只能奢侈地买到二尺。祖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毛线,一个比鸡蛋还大的线团,送给我拿着玩儿。这么一大团儿毛线,温暖了儿时的时光,拿着两个铁钉当毛衣针,做做拆拆,拿着槐树上叶子的枯枝当毛衣针,足以在伙伴面前炫耀。母亲看到织成的暖袖,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不知扫了多少遍,喜悦的光在眼眸中流转,知道是祖母给的毛线后,母亲满意地点点头。无意的举动似乎清除了婆媳间的小疙瘩。

     忙碌的大人们抽空轮流陪伴病重的祖母,白天经常是我一个人看着,随时关注着祖母的一切变化,时好时歹的。椿树上落下一片树叶,也能引起我的警觉和张望,扭头查看祖母的反应。

    一场露天电影在村中的大寨门口上演,好不容易挤到银幕正前方的我,搬着凳子正津津有味地观看,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传入我的耳朵,扭脸处,父亲和叔叔们抬着祖母经常躺的架子床,出现在人群里,安放停当。父亲说这两天祖母精神好,好久没有出来,让她看一场电影。安安静静的祖母,观看着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场电影,风起夜凉,电影还未结束,祖母又被抬了回去。   
   艳阳刺花眼的日子,祖母扛过了不吃不喝的十三天,安静地离去。三天后的葬礼,不懂事的我是一个观看者,看着祖母的棺椁抬上车,一个小瓦盆儿摆在供桌的下面,盆底儿被人钻了个圆洞,痛哭的人群中,摔“老盆儿”的父亲披麻戴孝,匍匐在地,泪流满面,那一声“娘啊”喊得撕心裂肺,引得观望的我泪水从眼眶里跳落,抽泣不止。哭声,盆儿碎裂的声音,伴着唢呐声,响彻一方空间……突突突突的拖拉机,载着灵柩,碾过瓦盆的碎片,悲哀痛哭的人群送祖母进祖坟,小孩子被大人拉到一边儿,不准跟去。
   后来的日子,断断续续听父亲说起幼年的艰辛,七岁时,跟随祖母从山西返乡,记忆里是逃荒。十三岁时,和祖母一起撑起家,一起照顾更小的叔叔们,在祖父缺席的时光里,祖母艰难度日,受尽了缺衣少食的苦。

    多年以后,我的祖母,那个重男轻女的老太太,身边可她供呼唤的,是她并不喜欢的小积极妮儿。还会数一数和她相处的最后时光,也会感叹生命的易逝,想起她的不容易,再也不会嘲笑老人临终“怕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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