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在地下奔跑的马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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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群在地下奔跑的马
夜间,看转播的奥运马术,在香港举行的盛装舞步比赛,那一匹匹骏马良驹,高大俊美,而骑手身着骑士服,姿势优雅,风度翩翩,那马儿也好像懂得主人的心事,迈着轻盈而有节奏的步伐,横走、斜走、慢走、快走。我不由感慨马的灵性。
据说这些马血统高贵,每一匹的价格少说几百万,多则几千万。香港的富豪荣智健就有一匹价值四千万港币的骏马。当然,侍侯这些马的费用也不低。需要专门的马夫、兽医,配制的食料、草料,还要良好的场地和圈舍。
忽然想到去年看过的一期电视节目,北京顺义有个马的坟场,占地极大,掩埋的都是这些骏马。那些死去的马正值壮年,由于跳跃过障时,摔倒碰伤,无法痊愈;或者是体能下降,状态走下坡,就被牵到坟场来处死。
那些马儿未到坟场,就已经徘徊不前了,它们不停地发出悲鸣,仿佛想对主人说些什么。但是,它们的主人不会来,它们最后都被兽医干脆地处死,倒在事先挖好的千米长沟里,坟场的工作人员会迅速地撒上石灰,然后开着推土机拢来成堆的黄土,轧平场地。
顺义的马坟场,最多的一次,集中处理了三百匹马,后来,引起了附近村民的抗议,因为村民担心马的尸体腐烂后,将污染地下水。有人为此建议赛马协会贱卖受伤的骏马,他们说,马的运动生涯结束了,但马还有力气,可以犁地、拉磨、供人骑乘。赛马协会拒绝了村民的建议,他们担心那些良马被村民买去后,留做种马,与其他的马杂交,那样就会谬种流传。
为了保持骏马的血统高贵,必须杀掉受伤的马,看来,那些马是死在自己的基因上。马是无辜的,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主人要它死,它不得生,比赛场上的鲜花、奖牌、闪光灯下的荣耀,其实都与马儿无关。但我宁愿相信,马儿也是有灵魂的,很多个日子,我都会想到那些被掩埋的骏马,它们并没死,它们只是一群在地下奔跑嘶叫的马。
(二)牛鼻子
水渠的边上有一个大场地,周围一圈栏杆,中间是光滑整洁的水泥地坪。场地原先是个旱冰场,夜晚,很多男孩子女孩子来溜旱冰,他(她)们穿着带小轮的铝皮鞋子,在彩灯串下飞快地穿梭,像燕子一般轻盈。
后来,城里兴建了几个滚轴旱冰场,年轻人都被吸引到城中了,位于城郊的这个大场地沉寂下来。场地是村民小组集资修建的,他们要收回投资,就把场地租给了一些外来户,有加工废旧塑料的,也有养猪的。
一天傍晚,西天的晚霞很红,我经过旱场时,看见两个中年人牵着一头壮硕的黄牛慢步走来。其中一个戴草帽的中年男子把牛的缰绳绕在水泥栏杆上,那头黄牛就温顺地站着,这时,另一个中年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扛了一柄大铁锤来。是工地施工的铁锤,他飞快地站到栏杆上,高高举起铁锤,朝黄牛的头上砸去,一下,黄牛站立不动,它好像是被一下子砸懵了,两下,黄牛猛然醒悟了,明白眼前的中年人就是屠夫。
接下来的一幕使我惊谔,那头黄牛竟然挣脱了缰绳,豁着流血的鼻子,负着巨大的伤痛,踉踉跄跄地往路上逃去,牛的主人见状慌忙追了上去,他大声地呼唤着他的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黄牛又转了回来,回到昔日的主人身边,颤巍巍地站着,屠夫赶上挥手一锤,牛便訇然倒下,死了。
自牛鼻子被穿上绳子的那日始,牛便与主人建立了一种依附关系,牛勤勤恳恳地为主人劳作,主人也尽心尽力地喂养牛。牛怎么能知晓,那个残阳似血的黄昏,它的主人与屠夫达成了一笔交易,屠夫十几斤重的大锤没能砸跨它,主人最后的呼唤却要了它的命。
(三)一只蜗牛有多少耐心?
一直以为乌龟是最有耐心的,慢腾腾地爬,懒洋洋地晒背甲。直到今年夏天,我才知道蜗牛是最有耐心的,感谢今夏丰沛的雨水,要不然,我怎么能了解这微不足道的小动物呢?
蜗牛最初出现在我的花园里。草茎上、花池边,我看见它们慢慢地蠕动,一只、两只、三只……。观察蜗牛爬需要足够的耐心,而我恰恰是没有耐心的。
有的时候,蜗牛会出现在铁门上,那是一个半透明的壳,紧紧地吸附着,我以为它是被风干了,或者是某种虫子的蛹。太阳晴好的日子,铁门晒得发烫,那枚小小的壳始终钉在门上。直到有一天,暴雨来临。
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断断续续,我再去开门时,发现那小小的壳挪了位置,原来是只蜗牛,它露出了柔软的身体和小小的脑袋。昨天我去开门,它的位置齐着我的胸口,今天我开门,它的高度挨着我的肩膀。
蜗牛花了二十四个小时移动了二十厘米,它把一扇铁门,当做了漫漫长征。
有时候,它也会开个小小的玩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它就从门上消失了,我正纳闷呢,四处寻找,在推车进门当儿,猛一低头,看见它在一片小小的苹果皮上,昂首向前,慢慢地爬着呢!
我相信蜗牛的出现,与雨水有关,与潮湿有关,与门外疯长的杂草有关,在一个清新的雨后,蜗牛会三三两两地出现,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它们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小小的生灵,有的是耐心,却也是来无影去无踪呢!
(四) 一只黑狗有多少智商?
十年,对一个人来说,只是一个片断,但对于一只狗来说,却已经是一生的全部了。
黑子老了,它不再出门四处溜达,而是终日躺在地上晒太阳,黑子的牙齿磨得只剩下半截,它的胡须发白,腿常常抽搐。我知道,黑子的寿限快到了,我能看到时间对它的压迫,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
黑子是条狗,半米长,介于哈巴狗与农村土狗之间,浑身上下皆是绸缎般顺滑的黑毛,只有四只爪子是雪白的,我原想给它起个名,叫四蹄踏雪,后来想想不妥,那是狗爪,不是驴蹄,还是因循农村的习惯,给它起了个俗气的名字,黑子。
黑子刚来我家时,还没有睁眼,它趴在纸盒里一动不动,我以为是妻子扔了一块黑色抹布在地上,差点把它踩死。后来,我用牛奶一点点地喂它,它一天天长大,很快就活泼了,跟着我的脚步四处跑。
一条狗有很大的好奇心,它想了解周围的世界。我买来的小龙虾,逃了一只到菜地里,黑子就去用鼻子嗅,被龙虾夹得嗷嗷叫。它稍大了些,见我上楼下楼,也学着往上爬,到了高处,却不知道怎么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可我并不去抱它,最后,还是它自己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次数多了,它就能飞快地跑上去,又飞快地冲下来。
我相信狗是有智商的,这点在黑子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黑子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词汇,比如,打你。只要我说“打你”,它马上就恶狠狠地瞪着我往后退,做出防御的姿势,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我说:“杀了你”,它立马上就四腿筛糠,浑身发抖,好像站也站不住了。
我不清楚它是何时了解到杀与死的含义的,黑子从没见过屠狗的血腥场面,但有一天,两个收狗的贩子骑着自行车从村中走过,他们的后座上绑着死去的狗和收来的活狗,那些活狗被捆绑着,不喊不叫,好像已经认命了。黑子似乎明白了汉子的目的,不住地狂吠,那天,整个村庄的狗叫得特别凶。
我想,一只狗能区分打与杀,的确需要好些年的积累。“打打杀杀”,打与杀一直是联系在一起的。我确信,狗对人类的词语也有个学习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太漫长了,以至于我无法明白,黑子究竟是如何懂得那些简单词汇的。
黑子的智商可能相当于一个两岁的儿童,它不仅能听懂我的口令,还时常耍些小计谋来欺骗我。如果某天的食物不合黑子的口味,它便开始发抖,甚至连路都不能走了,发出“呜——呜——”的低鸣,眼神充满期待和乞求。我若丢一根火腿肠给它,它的病马上就好了。令我啼笑皆非的是,它不吃便宜的火腿肠,要吃双汇王中王。
长时间与人相处,黑子了解到我的习惯。夏天很热,我不让黑子留在厅堂里,因为它喜欢绕着人的脚,钻来拱去,很讨厌。于是我将它拒之门外,最初,它用爪子扒门,将门上抓出道道细痕,后来它发现此招不灵,便改了主意。有天中午,我正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发上瞌睡,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咚、咚、咚”,我以为是孩子玩耍回来了,就去开门,一拉门,黑子悠闲地走了进来。后来我偷偷观察,发现它是用脑袋有节奏地轻轻撞门,模拟出人类的敲门声。
一条狗有很强的领地意识,黑子也不例外,黑子的大多数日子,是在我的院子里度过的,前后十五米,左右十米,四四方方,是它能抵达的最远边界。平日里,它就从左边到右边,从南到北,像个囚犯放风似地散步,它抬眼能望到的,也就是那么大一小块天空。偶尔,我带它外出,它就会发疯似地奔跑,显得很快乐,一下子冲出去好远,它去探索新的领地,四处闻嗅,看见一棵树,就挨着树皮蹭蹭痒,或者翘腿撒泡尿,我知道,那是它在标记自己的领地。
黑子这么做,有时也会惹祸上身。几年前的夏天,我带着黑子去散步,走到邻近一个村庄,见一院落大门禁闭,一头大猎犬蹲在平屋顶上虎视眈眈。黑子像往常一样,冲到阳台下标记自己的领地,它大概是想向猎犬宣布——院子以外归我黑子了。大猎犬立即吼叫,向黑子发出严重警告,没见过世面的黑子怎知害怕?有主人在,黑子的底气也足,它仰头狂吠,一遍遍重复着对大猎犬的轻蔑,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大猎犬居然从院门里蹿了出来,一口咬住了黑子,把黑子叼在嘴中甩来甩去。任凭我怎么用棍子打都不松口,这件糟糕的事情发生后,黑子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出门,它不愿意出去。
村庄里狗多,黑子成熟后,也像其他狗那样去追求母狗。它东闻闻,西嗅嗅,怎奈,黑子身形太小,无论它的尾巴摇得多欢快,都没有狗MM愿意接受它。去年秋天,我带着黑子去镇上买东西,经过老街时,老远就看见一条黑狗,外形和体态与黑子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四个爪子也是黑色的,黑子嗖地一下,就冲了过去,追着黑狗进了一条巷子,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巷口,却发现两只狗早就不见了踪影,巷子弯弯曲曲,左拐右拐,找不到了。
黑子是一个星期以后,被邻居看到后帮忙带回来的,我拿了一根扫帚,准备好好地惩罚它,可我举起的扫帚始终没有落下,我有什么理由处罚它?它的快乐是那么少,逃跑在外的几天,或许是它短暂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五)一只老羊的死亡意识
天气寒冷,北风凛冽,又到了吃羊肉的季节了,我们这里虽然是平原,农村却是以种植粮食为主的,养羊的农户很少,所以羊也不常见。这些年,有个偏远乡镇的羊肉出了名,被做成了品牌,放到天猫和京东等电商平台上卖了,那里养羊,而且出好羊。
那个乡镇,我在二十年前去过,当时是陪教育局的人去监考,镇中学的校长说,现在是夏天,如果冬天来,给你们尝尝羊肉,本镇的羊肉不膻。他这么一说,把我的馋虫勾引出来,以后就恋恋不忘了。
再次去那个乡镇却是在去年,同学聚会,老班长安排去镇上,一家叫做郑老六的饭店,大巴停到街上已是华灯初上,我没看清店面招牌,到了饭桌前,才知道,满满一桌都是羊的部件,羊口条、羊脑、羊眼、羊血、羊排骨、羊肉、羊肝、羊肚、羊心、羊肺、羊肠、羊腿、羊球,加工手法也多姿多彩,烧、炒、爆、炖、冷炝、烤,叫做全羊宴。我原本以为,这样做菜,一定会腻味,谁知到散席也还保持着新鲜感,看来,人们对吃的追求是精益求精、永无止境了。
我对吃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怎么简单就怎么来。冬天最冷的十几天,买些熟羊肉,牛肉,兑上大白菜烧。妻子就抗议了,说,熟羊肉既贵又口感差,不如买生羊肉自己煮。买生羊肉这差事又落在我身上。水仙楼菜市有好多家羊肉摊卖生肉,唯独菜市外很偏的一家门面现宰现杀,肉特新鲜,那两年,我就常去买。
店老板隔三岔五用汽车装来黄牛一头,羊三四头。屠牛宰羊就在门市边上,血迹斑斑,老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眼见为实,让顾客放心。我下班时候去买菜,着急赶回家做饭,往往看到一只羊躺在地上,已经被剥了整张羊皮,空气里弥散着血腥气。
有一次,看到一只羊被杀,另外两只小羊旁若无人地用角对顶,我就非常纳闷,既感到震惊又非常不解,这些羊为什么不试图逃跑?为什么不恐惧?为什么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无动于衷?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情打架嬉闹?羊真是奇怪的动物。后来,我看到李汉荣写的散文,他说羊是温顺美丽的生灵,羊的迟钝减少了它面对死亡时的痛苦。我若有所思,心想大概是食草动物的智商极低,也意识不到危险和死亡吧。
我搬迁到新小区后,两次看见老羊面对死亡的表现,让我纠正了原来的认识。小区外靠街的一边,开了一家烧烤店,店主是几个新疆人,为了保证羊肉新鲜,他们每天购买一两只羊来屠宰,烧烤生意通常在傍晚时分开张,到深夜结束。有一个正午,阳光如澄澈的水,我从烧烤店前的空地走过,四周静谧,只见汽车上有一头老山羊咩咩咩地大叫,它还把头探出围栏,四下里张望,用牙齿啃咬栓绳,我忽然意识到,原来,羊也有逃跑的念头,羊并不傻,地上的血迹和残留羊毛,空气里微微的气息让它意识到了危险,可惜栓绳是尼龙的,很结实,围栏又高过羊头,老羊的努力注定是徒劳。我怜悯那只老羊,但我什么都不能做,老羊是新疆人买来的,它就是新疆人的私产,到了晚上,它还将变成商品,餐桌上的烤肉,伴随着这个转换过程的,是老羊生命的终结,这是老羊的宿命,也是它的无奈。
昨天晚上,我又走过烤肉店,彼时正热闹,伴随着风机的吼叫,蓝色的烟雾喷吐而出,音箱的吟唱有着明显的新疆风格,节奏欢快而热烈,十几个年轻人坐在桌边,吃着烤肉喝着啤酒,嘈杂声音乐声和呛人的烟雾以及烤肉的香气、闪烁的彩灯珠混合成一种古怪的漂浮物,丝丝缕缕,飘忽不定。这其中,我听到几声羊的惨叫,回过头去,看见路边的阴影里,一只老羊站在车上,望着地上的一具羊的尸体不停地叫唤着。它的叫声与平日里的羊叫不一样,声嘶力竭而凄惨,它在想什么?物伤其类?企图唤醒同伴?我不知道。
只是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羊也有恐惧有悲悯,也存在着死亡意识。但是它有什么办法呢?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它长长的角,是用来争夺配偶的;它的蹄子,用来走路和拨开积雪寻找枯草的;它灵巧的舌头和牙齿,是用来卷食草叶的;它大大的肚子,是用来消化草的。面对屠刀或者猛兽的利齿,羊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羊的所有装备,都是用来对付草的。为了从贫瘠的草叶里获得足够营养,羊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努力,造物主给了羊维持生存的基本能力,就不再给它对抗威胁的能力,面对这样吝啬的安排,一只黑夜里的老羊,除了惨叫,还有更多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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