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寻找

    爸说了好多次，说他退休了要到新疆到山西去，到云南到西藏去，到河南到河北去……到他能去的所有地方。说这话时，我们一家都默默地不说话，我妈会马上进厨房，哥哥嫂子相互对视一眼，我的心会猛的一抽，疼一股，这个时候，家里的空气异常的沉闷，象六七月的天气，抬头就能看见乌云中的雨滴，只需一个炸雷，大雨就哗啦啦的倾盆而下。
    我们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动爸爸那根脆弱的神经。这一切，都缘于我记忆中那个印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小叔。
    小叔走了，一去便杳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所有的人都怀抱一个希望，希望有一天，我的小叔叔也会象于勒一样，在那条通向外面世界的路上出现,无论他是贫穷还是富贵，我们一定会张开双臂去拥抱他，而爸爸，当是远处观望泪流满面的人。
    下面的内容就当是故事吧，听父母听邻居讲的故事。
    磨刀河边有一户姓张的人家，兄妹多，我的父亲在这一家排行第二，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国家穷，家也穷，饿肚子饿死的吃观音土胀死的，都有。   
    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年轻的婆婆出工回家，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围着她吵着说饿，家里当然除了水缸里的井水外什么也没有。爸爸说,婆婆留给他们也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们等等，一会儿就有吃的了。但是，这一等就是永远的阴阳相隔。
    半夜，婆婆回来了，是外公和几个邻居用门板抬着回来的，没进家门，就放在外面。爸爸说，远远的他看见门板上躺着个血人，那不像是他的母亲但的的确确是他的母亲，我年轻的婆婆。
    原来婆婆去偷公社的南瓜了。在爸爸叙述的声音里，我想象着可怜的婆婆怎么小心翼翼的钻进密密的玉米地里，我想象着她怎样惶恐的东瞅西看，我想象着她抱着南瓜抬头猛的发现队长站在他面前是怎样的像见了鬼似的睁大眼睛……
    我甚至听到了那穿透了几十年光阴也不会消失的绝望的叫声。
    婆婆没有闭眼睛，双手紧紧的抱着那个比碗大不了多少的南瓜，血在她的双腿之间凝固了，胸前衣服上是那个男人一片杂乱的脚印。那年，她的第七个孩子将在两个月后出生，那一年，年轻的外婆不到四十岁。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生性胆小怕事的婆婆那一刻哪来的勇气，居然起了偷的念头。那时候是人民公社啊，一 切都是公社的，哪怕起早贪黑的劳作，天地里的粮食也没有一颗属于自己。饿？哪家不饿呢？爸爸说，就怪幺娃子哦，饿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爸爸嘴里的幺娃子，就是我的小叔，外婆的第六个孩子。那一年，营养不良的小叔刚刚开始学着走路。
婆婆走的那天下午,夕阳好红好红，半边天都是红的 ，据说那是火烧云，又据说这预示着第二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就在那天，婆婆浑身鲜血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的孩子们。
    从此，磨刀河边多了几个无娘儿。
    婆婆走了的第三天，小叔送人了。那家生了一个女儿，还想个儿子，小叔就是去做“招弟”的。小叔被抱走的时候，没有哭闹，因为他嘴里含着一颗水果糖，还傻乎乎的笑。爸爸说，他躲在堂屋那扇厚重的大门后，看着小叔渐行渐远，嘴唇都咬出了血。
    这个故事所处的背景，后来写进了历史，用了几个轻飘飘的文字来记录-----“三年自然灾害”。
    老天才不会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月亮照样阴晴圆缺，,地球依然自转公转。村里为婆婆洒泪的女人们泪水早已被忙碌的生计擦干，曾为小叔叹息的男人们也仍然耕田种地，只在偶尔的茶余饭后说起那个被送走的男娃儿，不知道现在习惯了没有。
    世界上除了爸爸，一切都是老样子，悲伤像影子一样紧紧的尾随着他。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必须要找个机会把幺娃子要回来。当然，他没有去想也不过是一个孩子的人怎样去养活另一个小孩。
    日子再难过，但也得天天过。不管难过的日子是否漫长，张家的几个莫娘娃还是长大了，一起长大的还有送人的那个已经改了姓又叫杨幺娃的小叔。
但是，很显然，有些情感不管时光怎样溜走，都不会减少一二分，爸爸对小叔就是如此。
    即便是小叔在杨家生活得好好的，即便是我爸已经成家立业，即便是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任何人都不再因为饿肚子而冒着生命危险去偷去抢，即便是小叔也已长成一个伸伸展展的大小伙子，我爸还是期望杨幺娃早点回来当他的张幺娃。
    莫娘娃的可怜只有莫娘娃才知道吧，小叔受了哪些苦，我无从知道，小叔内心的委屈，我也无从了解。最终，小叔还是回到了磨刀河旁的张家，只是他一个身份有两个名字，杨幺娃是他，张幺娃也是他。
    现在，我用自己的内心来揣测二十多年前的小叔，他肯定也想回家，可是回到了张家还是跟没有家一样，母亲肯定没有丝毫记忆了，父亲已经老态龙钟，兄弟姊妹也已各自成家，除了那一间摇摇欲坠的老屋，家还能给他什么？一间破屋，一个单身男人，这算家吗？或许也有后悔吧，后悔不该离开家境也算殷实的杨家。
但是谁能说得清楚呢，好多东西都是说不清楚的，任何时候，我们骨子里是不是都有那个该死的归属感呢？
    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去充分地想象回到张家之后的小叔遇到了什么，还能遇到什么。
    然而，那些说教才是实实在在的，赶紧成个家吧，找个媳妇吧，不要太挑剔了，是个女人就可以了，你也不看看你有啥子啊，还挑三拣四的…….
    可是，我的小叔长得一表人才，也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凭什么就不能挑挑拣拣，随便的哪个女人怎么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呢？
   于是，毫无预兆的，在小叔相了几次亲都无果后，他悄悄地走了，那一年是1990年。我在想，小叔应该是失望的，他满以为回到了张家，就会回到温暖的怀抱……
    说悄悄也不太对，小叔走之前，把家里该变卖的东西都卖了，每一粒稻谷，每一颗玉米，他应该是铁了心的。只是他的亲人都以为小叔不过又像以前一样出去跑一段时间就又会回来……包括我的父亲，最疼小叔的他的二哥，也这样想：出去走走也好，万一遇到机遇了呢？
    现在是2016年的春天，小叔是1990年的秋天出走的，已经整整26个年头了。这26年来，没有一丝属于他的确实的消息。偶尔，爸爸会欣喜地对我妈说，你晓得啵，有人说看到过幺娃子了，在云南那边……
希望就这样一直存在于“有人说”中。
    爸爸的懊悔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起过，他肯定是后悔的，后悔为什么要把幺娃子从杨家要回来，后悔为什么幺娃子卖粮食的时候没有拦住他，后悔为什么不早点给幺娃子说个媳妇把他拴住……
如果，我说是如果，如果小叔一直在那个还算殷实的杨家生活，最起码的该还真真实实地活着吧，也许应该有了一个家，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儿女绕膝也是可能的。
    当然没有如果，才会有了已近暮年的爸爸挂在嘴边的寻找。
    去哪里寻找呢？
    山西？山西挖煤的人很多，村子里也曾出去过几个，当然也有人再也没有活着回来。听说过煤炭工人的辛苦，也听说过这个工作的收入很稳定。那么，我的小叔有可能去了山西，也加入了挖煤的大军，某一个头戴矿灯帽，一脸漆黑得只剩下两只转动眼珠的男人估计就是他。为什么我们村里的人从没在山西见过或者听说过这个人呢？有可能，这个人消失了，和很多工人一样消失在某一场或大或小的矿难中。这个假设是残忍的，但也是有可能的。一个和小叔差不多年龄的村里男子这样说，去山西挖煤死几个人很正常，只要没留下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厂里也不知道通知谁，幺娃子可能就是这么死了的，不然一个大活人咋个几十年都不露面呢？
    很多同情都不能用也不应该用“感同身受”来形容，因为只要未曾经历的痛苦，怎么也感同身受不了。就比如，你听到我这样平静地述说，也体会不了我内心无法言喻的痛一样。
    小叔是不是真的如那个人所说的那样，死去了呢？犹如一只流浪的野狗，死得无声无息？
还会去哪里？
    云南？这个地方是听村子里另一个和小叔同龄的男人说的，他说得喜气洋洋的，他去过云南。他说，他在云南看见幺娃子了，活得人模狗样的，在帮人上漆……爸爸哪里听得这些，刨根问底起来，那你在哪里看到的，他结婚了没有啊，他咋个不回来呢……这些问题让那个说看见过幺娃子的男人结巴起来，他语焉不详支支吾吾了几句就走了。
    我告诉爸爸，很有可能，我小叔本来就会上漆这门手艺。的确，我们家里的饭桌，衣柜，我外出读书装东西的箱子都是我小叔上的漆，现在都还黑亮黑亮的，他用这门手艺养活自己肯定不成问题。我继续对爸爸说，他肯定不愿意回来，别人有家有室的，哪里那么容易。
    其实，我也想不通，如果小叔还活着，如果他真的在云南，这么多年肯定会回来看看。那么……
    不管怎样，这个消息让爸爸很是兴奋，他一脸笑容的回到家里对我妈说，你晓得啵，幺娃子还在…….
    而此时的小叔，不管在别人口里还是在爸爸嘴里，都叫“幺娃子”，姓张还是姓杨都被忽略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隔三差五的，爸爸都要说上一句，不晓得幺娃子现在咋样哦，我说过要去找他的，但是到底去哪里找起呢…….
    今年，我爸已经整整70岁了，须发皆白。
    我在想，小叔如果还在的话，会不会感知到这些呢？
    我也想对小叔说几句话。
    26年前，你出走了，26年后，你兄长不相信 “你已不在人间”，他固执地相信，某个地方你正安然生活……小叔，如果某一天清晨或者黄昏，当你打开家门，遇见一个满头白发说着你家乡口音的老人，请记得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并允许他带你回家。
    或者给我们一个方向，不要让一个人古稀之人对你的寻找无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