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旧楼
2022-01-12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楼道是寂静的楼道,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可能是转角马路上打桩机的高分贝的轰鸣盖过了一切声音。楼房有些年岁,房东领我上四楼一个小房间,配有一个勉强能站人的卫生间,室内装潢老化,有些地方开始掉灰,阳光透过不大的窗口艰难地斜映在房间的一边角落里,阳光被赋予了正方形的形状。房东开门见山地说,这段时间前面这条路在修地铁,竣工预计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呢。
房东的确够直爽坦白。按理说推销者揭自家短是一种非常愚蠢的策略,她显然没有这个顾虑,她的租金足够便宜,不愁找不着下家。我掂量了下微薄的实习津贴,好像并没有多余的挑剔资本,这让我有些头疼。她也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
小伙子,挑到我们这儿,有眼光,我这地方抢手得很呢。租房合同压一付三,水电费每个月另外交,清楚了吧?
一番交待后,房东哼着凤凰传奇袅袅婷婷地出了门。我打开洗浴开关,莲蓬头没有同步出水,往下一瞧,PVB管破裂处炸开了花。房东走后,它像失去魔力支撑似的现出原形。
这一幢楼房都是出租房,大概有200个房间。可能是直上直下电梯的原因,楼道毫无人气般的安静。只有一盏微弱的白炽灯24小时常亮。偶尔楼梯间也传来脚步声,沉重而急促,随着钥匙深入锁孔的吱呀一声,铁栓“框”地一声紧闭,一切又复归原样。每天早上七点,我按电梯下楼,穿正装和休闲打扮的人混杂着挤满楼梯,大家的手按在包上、揣进兜里,垂眉低目,眼观鼻鼻观心。我猜想,可能对每个人来说,眼前晃荡的男男女女,都像是流水线上快速传输的未检产品,于是干脆都不浪费抬头打量的气力。
马路的另一半被层层封锁,路面的钢筋混凝土被机器打碎、拆解,运走,黄泥地终于裸露出来重见天日,运满废料残骸的重型卡车从里面一辆接一辆开出,车屁股后面黄沙漫天,这让行人都捂着口鼻加快步伐,唯恐避之不及。整条路只有两个车道供车辆通行,没有斑马线,公交车站牌歪歪斜斜地插在泥地里。公车急停急走,每停一次,司机就站起身来向后方乘客发话:往后走往后走。直到车厢的每个乘客都像严丝合缝的零件彼此紧密贴在一起,后厢的车门每一次张开和闭合都让夹缝中立足的人惊声尖叫。
我很难想象这就是与CBD等名词挂钩的深圳,这和宣传图册上霓虹闪耀京基100可不一样。我提出了疑问,社区的同事告诉我,深圳有关内和关外之分,你住的是关外。
我上一次听说关内和关外这两个词还是满清入关的历史事件,而这里所谓的关外指的是经济落后的城中村。楼上是简陋的租房,楼下是网吧和隆江猪脚饭的牌面。从楼上朝下看,不知名的国产服装店音响放得震天响,一队队身穿制服的巡警跟着节奏动感地小跑着去执行任务。这里附近是人流量极大的纺织和化工工厂,干几天换一个地的人可不少,他们通常手脚不干净,在厂里犯了事儿,东窗事发前就开溜,贾樟柯电影里的小辉就是他们的一员。但,同样也有很多年轻人在这里打工、恋爱,驻扎下来,过年才回去一趟,只把好消息和钱带给贫瘠的家乡。街口每天都停着辆三轮摩托,小喇叭循环播报“富士康招工,每天来回接送”的讯息。临近黄昏时,廉价的快餐店总是有成堆的满脸汗渍不修边幅的工人,他们互相打趣起哄,吃得一脸幸福。
深圳的夏暑高温,太阳十分毒辣,长期室外活动会被变成烤乳猪。太阳落山后,我留在社区大楼看下班后的企业职工到服务中心打乒乓球、排练舞蹈。我通常很晚回去,并不是喜欢加班,在这待着只是为了多吹吹空调罢了。事实上,社区的实习内容只是坐坐班跑跑腿的琐碎事情。租的小房间闷,没有风,就像在蒸桑拿,有了风也一样,塑料凳上的风扇在电力驱使下有气无力地卷动扇叶,吹出来的只有更热的风。我和对面房门偶尔会打开透气,里面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真容——简陋的四壁没有任何装饰,只铺下一张床,一个摊开的行李箱塞满了日常物件,衣服和垃圾凌乱地散布在地上。房门半遮半掩,穿着白背心的男人在打电话,角度使门隐没掉他的脖子及头部。他没有说方言,普通话有些蹩脚,应是和某个旧时的工友聊天。聊了有一会儿,旧叙完了,由于找不到延续的话题,他尝试有力地进行收尾:
我现在混得还可以,在深圳做事,对,深圳,以后可以来找我。
男人的笑声有些干瘪。如果说笑是一个完整动作的话,他只恰当地完成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收拢得有些仓促,好像缺乏多余的气力听从他的使唤。这让笑显得意味晦涩。
二
我从前住在七楼,小城当时还没有商品电梯房,高楼层意味着每从外头回一趟家等同于一次登山的消耗。但我爸妈心仪的是它相对便宜的价格,其他的都被他们忽略不计。房间结构设置得十分奇怪,厕所和厨房被单独分隔在楼道一边,像两个孤零零漂泊在外的孩子。不过好在我们起居也不讲究,到饭点了,妈妈经常惺忪着穿件睡衣,顶着一头蓬松的头发下楼买菜。隔壁家做的辣椒炒肉总是飘香十里,我闻了后嘴馋,妈妈做的可没有这般风味,就腆着脸朝邻居家喊,伯伯,伯伯你们吃什么,好香啊。从小爸妈教导我小孩见人嘴要甜,这样容易讨人喜欢。这话没错,我的嘴甜成功为我换来了一口香。
楼道里并不都是和和气气。四楼的人家常做一些不规矩的事,他把电线私搭在我家的电表上面。这就是俗称的偷电。四楼家的壮汉经营肉铺,长得五大三粗。我妈虽忌惮这点,但她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她寻一个大清早,蹬蹬蹬地跑下楼,在楼道里指桑骂槐:
现在有些人啊,自己有手有脚,还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把自家电线搭在人家电表上,你说缺德不缺德啊?
楼道寂静无声。自此之后,偷电贼就收敛很多了。
因为没有监管,楼下的住户在楼道里私搭乱建了很多遮天蔽日的棚帐,阳光被他们私人驯养为家兽。他们在棚下接电线,摆放麻将桌,交友会客。上楼时常见三楼寡居的老阿姨的小餐桌,上面有三两碟凉菜。棚立起来之后,楼道里变得暗无天日,每天上下楼要像练声一般“嘿”“哈”嘹亮地喊几声,感应灯才给面儿为你亮一阵。这儿同样成了老鼠们的安乐窝,常有从脚边跐溜一声蹿过的肥硕的老鼠,但并不会让我惊慌,它们食物充足,不用担心饿红了眼啃咬我的大脚趾。后来看到香港九龙城寨的新闻,总让我想起这里,虽不至于那般庞大和迷幻,但一样黑暗曲折。楼道每层的小角落都藏着个小洞,我管它叫垃圾直降通道。路过时把垃圾顺手一抛,同时在心里计两个数,随之响起的还有垃圾“嘭”的落地声。我听过郭德纲的段子,人从高楼跳下去,会在空中喊出拉长的“啊”,再是“嘭”的一声。而垃圾不会惨叫,你只能听见它堕入垃圾海洋的撞击声,画面里可能还会溅起一两根烂萝卜青菜,像重物入水泛起的水花涟漪。
迁新居之后,我很少回到那个越发破败的楼道。那个肮脏、冒着热气、飘散着煤炉味道的楼道,只在回忆里让我感到亲切。小楼周边新建了许多带玻璃幕窗的写字楼和金碧辉煌的大酒店,它们是城市的新宠儿。九龙城寨在九十年代轰然倒塌,这座灰不溜秋的建筑也已经严重影响市容市貌,听说不久之后就会拆除。
三
我睡眠质量极差,睡觉前的任何风吹草动总是轻易地钻入我的感知世界,住进大学宿舍后,从大草原来的室友呼噜声同样如草原上的雄鹰般惊空遏云,这让我彻夜难眠。当黑眼圈和我的烦躁情绪积累到顶点的时候,我识趣地在校外租了房间。房租是我生活费的三分之一。适逢全国各地涌来的炒房团的入市,合肥荣登胡润研究院2016年全球房价涨幅第一。房价飙升的同时,租价也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房子在西二环一个名叫翠竹园的老式小区,套房里的五个单间分别对外出租,这有点像小学老师让学生折叠一张纸,鼓励他们用有限的纸张面积折出最多的平面。每个单间都像一个切分整齐、空间被充分利用的收纳盒,但这相比香港的棺材房好上太多,我很难想象,是什么在支撑那些快被夹成金枪鱼三明治的人继续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存。
租户有两个女大学生,一对情侣,一个上班族,一个昼伏夜出的宅男。房间隔音效果极差,这让每个人几乎都没有隐私。夜深人静情侣你侬我侬要做羞羞的事情时,无异于给其余租客进行全程现场直播。与原始时代的部落生活不同,这种新时代特有的群居生活并不能让人舒服自在。尽管每个租客之间都维持着起码的礼节客套,在展现出素质修养的同时,也用防范意识隔绝出一道分明的楚河汉界。
女大学生A每天都叫外卖。久而久之,外卖小哥与她熟悉起来,见面打招呼,甚至有时候会对她开玩笑:今天吃得很油腻哦,不减肥了吗?她就会眯着不大的眼睛笑。叫外卖的人似乎都称不上勤快,她把一袋又一袋的垃圾往楼道提,有时候忘了扔,楼道就弥散着一股食物发酵腐烂后的酸臭味。可能我有些杞人忧天,我忍不住忧虑,信息透明的外卖和快递单上,被泄露的消费者个人信息一览无余。你的姓名,家庭住址,手机号,口味,兴趣爱好,你购置的名牌首饰,甚至更隐秘的内裤颜色,都不再是秘密。我不是计算机专业,不懂网络云加密能够给个人信息提供多大保障,但这些是恐怖的近在眼前的事实。
上班族C偶尔晚上加班很晚,偶尔醉醺醺地把铁门关得轰隆作响。另外两个女大学生和我作息基本相同,这让我们很难协调好厕所和浴室的使用权。她们时常头发湿漉漉地经过,我则衣衫不整的出来,这让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后来我一般都会在12点后,一切安静下来,才去厕所洗漱。
有一天回来,女大学生B把钥匙落在房间里,在门前急得手足无措。好在开锁通厕之类的电话号码在楼道里遍布都是。开锁师傅姗姗来迟,可能见是个小女孩,狮子大开口:一口价五十,否则免谈。接下来是他展现手艺的时刻,他用一张类似于写字板的薄片往门缝里一塞,手一蹭一滑,咝的一声,门应声而开。几十年熟练度积累出来精湛的开锁技艺,开门原来只需要一张薄板,干脆的一划。
我之前也犯过同样的错误。打开锁热线,来了一个外表憨厚的中年男子,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里面是各种样式齐全的小工具。敲敲打打、叮叮当当半天后,他抹了抹汗,开锁工程陷入困境,反复端详一番后,似乎是黔驴技穷,无奈采用了暴力拆锁的方式。他走的时候,锁把惨烈地耷拉在门框上,里面细密的芯片裸露出来。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是没有忘记找我要二十元钱。
我的房间并不朝南,也没有阳台,好在有一面大大的窗。我经常趴在窗前的书桌上看书,窗外是几排叫不上名字的树,长得很繁茂,连接成一片。我想象树上的男爵柯西莫,跳上一颗沙烁树,顺着树梢一荡一荡,从一棵树翻腾跳跃到另一棵树,在这片钢铁森林里穿梭自如。可我没有能力逃脱,不锈钢防护栏把我关在这里,我是一只能看着天空的囚鸟。
我正在和跨越千里之外的某个女孩维系着一段理不清的感情,不知道算不算单身。对比另外一些异地恋的朋友,也不知道距离使我们彼此纠缠、藕断丝连、存留一丝希望,还是它阻止了我们快刀斩乱麻奔赴更美好明天的决心。我躺在床上发呆,想着存在的意义,像每个受挫的人一样,望着天花板。我打开收音机,在这个全民直播的时代,我恰好有听收音机的习惯,我希望声音温柔而又磁性的电台主播能够灌我一碗鸡汤,可频道是他妈不合时宜的法制节目,播报着某个不算偏僻的住房区里发现了一具离世月余的尸体。这让我更加忧伤。我甚至想皈依某种教义,不管真假,只要能让我暂时心安。可一想到已经得道几千年的神祇佛陀,世上给他们供奉神像、烧香祈福,而失意人并没有因此减少多少。信教的念头也无疾而终。
上班族C又醉酒回来吐了一地,好半天才扶着墙根回到自己房间。他的动静不小,隔壁的两个小姑娘估计在薄得像纸片的房门后心惊胆战吧。那一对一向恩爱的夫妻有一天也突然吵架,杯子摔在地上分裂成尖锐锋利的玻璃碎片。其他房间都默不作声,风波稍微平息后,我敲了敲门问,没事儿吧?里面传来慌乱却佯装无事的回答:
没事没事……手滑,东西不小心脱手了。
粘稠的呕吐物在第二天被清扫干净,玻璃杯的碎渣残壳也被收拾后倒入垃圾桶,主人也许马上就会购置新的替代品。我常常想着,那些污渍并没有完全被拖把抹去一切痕迹,它们浸入地缝里,潜伏了下来,随着一代又一代的租客更替,里面的微生物日复一日地悄然繁衍壮大。在某些侦探剧里,它们很可能是某桩陈年旧案的证据,神探通过它一步步还原事件的真相。我很好奇这些,可我不是法医,不能鉴别出地缝里它们的具体成分。
真相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这间房子过去发生什么也并不重要。就像一个月前,有外来人员凌晨溺死在学校的水塘里;半个月后,很多老老少少在岸边草原追逐、嬉戏,木板搭建的观光台上,有人在一边饱览风景一边下象棋。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觉得我有轻度的神经衰弱,轻微的异响会在我脑海里不断扩音放大。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咳嗽声,断断续续地,苦苦压抑但还是无法抑制,从墙壁里的缝隙,从纱窗的口子里钻进来。我知道这种痛苦,我曾经患过喉炎,炎症诱发的痒让我当时简直要把肺给吐出来。然后咳嗽的人被扶起来,坐直身子,一双手在他后背轻轻地拍着。慢慢地,他气顺了之后,再继续躺下,接着入睡。一切又悄无声息。
翠竹园住着不少老人,他们和小区内不再年轻的老房子一块儿衰老。天气稍晴朗的时候,会看见一位奶奶推着爷爷出来晒晒阳光。是一对白头偕老的伉俪。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里带着笑意,一举一动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看模样,奶奶年轻时是个俏丽的千金小姐,而爷爷呢?眉目俊朗,年轻时应该也是个帅小伙。只不过,他们的爱情故事该从何说起,他们如今平淡生活的底下是否有过轰轰烈烈的往事,这些我无从知晓。我只是个对他们报以敬意和好奇心的过客。他们年轻时万水千山走遍,现在安度晚年,心境详和平稳;而我初出茅庐,内心是纠结成麻花的杂念,乱成一锅粥。每次路过看到他们,我都嘴角衔笑、点点头示意,就当打了个招呼。
这一段时间变得有些奇怪,我期待的夜半时分的咳嗽声没有如期响起。我觉得那天晚上我可能陷入了幻听。咳嗽声是我的错觉还是真实发生过?这对老人是我的情绪装神弄鬼扰乱记忆杜撰出来的吗?我不确信。
这座城市的阴雨季节已经结束,天空一天比一天更加明亮。我没有续住,三个月后,我搬离了这里,前往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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