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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马蔺花开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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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这天气,到了谷雨前才见春天的信号——路边的马蔺草,根部有一截绿顶起了去年残留的枯黄。总是这马蔺的春天比较早,吸引眼球。而我,一看这马蔺,就想起了另一个马蔺,她是我的乡亲。
     清明回乡,乡人说,马蔺没了,没了,通俗的说,就是死了。
     她是本村姑娘,嫁了外乡。我姑说:马蔺当姑娘时也挺漂亮,就是瘦,但是抽烟、咳嗽,结婚的时候好象二十来岁,耳朵后面梳两辫子,走起路一颠一颠的。我姑说马蔺出嫁时我姑还送亲了。新郎是一个靠亲戚接济长大的孤儿,结婚的时候借的亲戚家的两间低矮的土房,唯一的家产,是炕上一张白茬的小饭桌。为了不让炕显得空旷,桌子斜放着。可能是觉得娘家人都在我们村,有人帮衬好生活,结婚两年后,马蔺夫妻就抱着一个女孩子搬回来了,先求了生产队院子里的两间马房住下,后来大家帮忙盖了两间土石结构的平房。之后,他们又生养两个孩子。她丈夫虽然没有什么病,许是因为成长期间营养不良,长得瘦弱,再因安家时没有底子,日子多年也没有过起来,贫困从未离开过她家。
   马蔺家的两间房就在我家前趟房。按她女儿的年龄往回推算,我记事时马蔺的年龄也就在三十来岁。不过那时她瘦削的脸上就已有很多皱纹了,耳朵后面两只小辫子,梳得很低,灰黄的脸,手指里永远夹着旱烟,另一手领着孩子,弯着腰咳嗽。若是冬天在外面遇见她,就会见她两手插袖筒,驼起背,一边咳嗽一边急急的走。马蔺有一个特有的动作,是她在和谁说话打唠的时候,手指的烟送到唇边,吸上两口,嘴角向后一拉,“嗞”,紧闭的两排牙齿间,就会挤出一条口水注,射程估计得有一米多,准确的落在远处地上她眼神首先选定的地方,然后使劲挤两下眼睛,两肘一夹腰带处,一个要跃起未起的姿式,就提了一下裤子。
    那时候村子里的孩子挨家跑着玩,却很少有孩子去她家,我也不知道原因。现在想来,许是因为穷?小孩子也嫌贫爱富?我只记得我自己那时候着实往她家跑了一阵子。因为踏她家门槛的人少,去个孩子也是稀客,马蔺非常热情地招待我,她家的煤油灯很好玩,用一条细弹簧系着挂在房梁上,只要往下拉一下钢笔水瓶做的小油灯,那灯便一跳一跳的弹上好半天。当然,最吸引我的,是她家的旱烟。我学着大人鼓捣,她见我不会卷,撕张烟票手把手的教我,我相信,她是从小自己就抽烟,真的没有觉得抽烟有什么不好。就这样,我天天吃完饭先往她家跑,直到我妈发现我的反常,跟踪而至,抓了我坐在她家的炕上有模有样的呑云吐雾的现形。我妈在她家没有说什么,领着我回家。回家后,妈给我卷了手指粗一根旱烟,可能想确定是偶尔遇见我玩烟,还是惯犯。妈给我点着了火,无知无畏的我接过来竟然大口吸了起来。我没有想到我妈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把把我拉过来按住,我的屁股就遭受了一顿大笤帚疙瘩招呼。我至今记得,我当时是连痛带吓,哭得都吐了,吐得满嘴烟味,从此也再闻不得烟味。这件事以后,我便开始觉得我可爱的妈妈多了一层阴险的成分。
    还有一次教训,也是关于马蔺的。我和一群小朋友在路边上玩,不知因什么事和马蔺的女儿起了争执(我诚认我那时很淘气,象个霸王),我顺手就给了她的女儿一巴掌,然后推倒了,自己起身回家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大门外马蔺在大声吵,她的女儿在哭,还有我哥的声音:我妹不在家,出去玩了没回呢!我哥是老实人,他都能撒谎,说明苗头不对,太不对了,接着听见越来越近的吵嚷声和啼哭声,惊动了我妈,听见声音迎了出去。完了,往屋里挺进了,我吓得搬个凳子踏上,从后窗户跑出去了。等到在外面绕了很久回来,马蔺母女已经走了,我妈仍不忘给了我一顿教训。
   自此,我便不大和马蔺一家走得太近。
   有一年秋天,生产队在村西的一块地里种的黄豆收割拉走之后,一群家庭妇女看队里的黄豆秧拉完了,就三三两两的跑到地里,捡那掉落在垄沟里的豆荚,虽然没有太多,但只要能捡到一碗豆,炒熟,用盐水泡上,也够一家人香上几天的嘴。妈妈们用围裙兜着那些豆荚,兴冲冲的延着垄沟寻找,我也用我的小手,捡掉落在土里的豆粒,捡起一粒就放进小口袋里一粒,总共也捡了一小把吧。正高兴着,生产队的护青员扛着破沙枪跑了过来,大声吆喝着,推推搡搡的,就象撵牲口一样,把这些妇女儿童撵到村子中央生产队的场院,逼着这些人,把兜里的和围裙里的豆子全部掏干净,扔到黄豆秧堆上。这时看见马蔺,慢慢的蹭到黄豆堆前,慢慢的把围裙里的豆子倒在上面,慢慢的用手从围裙往下划拉,把粘着的几片豆叶子也都划拉掉后,仍然低着头做着划拉的动作,然后慢慢的转身,刚迈出两步,腿一软,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后来干脆成了嚎啕。在场的人看着唏嘘,我竟然也跟着有些难过。也许,那时我懂得她家的三个孩子,是多么需要这一碗炒黄豆,那是我小小年龄最早知道的伤心。而那个护青员,本是因为无法顶一个劳动力,生产队才给他挑了一个相对轻闲的活计,看看牲口进田地毁庄稼,看看半夜是不是有人偷生产队的粮食,可无知的他为了显示权力,耀武扬威着,夺下了这一群妇孺捡来的一把豆子。也许因为这个,对于他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事儿,我一直没有表示过同情。
  如果后来她的命运有所转机,我也就不用这么耿于她的名字。百度注解马蔺:“生于荒地、路旁、山坡草地,尤以过度放牧的盐碱化草场上生长较多”。
    我离乡许多年来,听来往来城乡的老乡偶尔也说起马蔺,她家出过一桩奇事。下雨打雷时一个火团破窗而入,落在她们家炕头摇篮上,熟睡的孙儿瞬间成了一团黑糊。儿媳妇说是和婆婆吵架时婆婆诅咒过她打雷时让雷劈死,而孩子睡觉的地方,就是她平时睡的地方。真假不得而知,反正是她家起过天火。再后来听说马蔺的老年生活不幸福,一直抽烟,一直咳嗽,老伴去世后一个人拖着多病的身子过日子。有丧子之疼的儿媳妇和她关系也没有缓和过来。然后再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就是她死了,享年69岁,埋在家乡的山角下。我想,也许她的身旁长着一株马蔺草吧,此刻也开始绿了,准备开花,而人,却永远消失了。她还是和一株马蔺草一样,一生都活在尘埃里,一直卑微到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她的名字叫海棠,开在庭院里、半空中,让人仰视,有人用心的去浇灌和喝护,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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