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有群石头变的羊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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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雪白雪白的云朵,先是发灰,进而变成黑灰色。不知是谁站在太行山巅点了一把火,烧红了西半边天。
太阳走了,不平静的天空依旧留在水里,渡船映在水面,构成一个高大的暗影。金色的波光中,河水缓缓流着,满是波纹的沙滩静卧在河床上。姥爷和他的羊成为暮色中最生动的剪影——四只羊像四朵白云,轻提着光亮的蹄靴,低下头在河边饮水,不时会抬起头看看它们的主人。而此时的姥爷却忘了一切似的,手拄着装满青草的筐,手拿一把镰刀,背影留给了落山的太阳,像极了一幅生动的印象派画作。
这个场景无数次的在我脑海翻腾。下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就是姥爷放牧的一只小羊羔。
姥爷家在小胡同里,进大梢门,是一个砖垒的影壁,下面为实垛,一人高处留了几个城墙垛一样的花眼,一个不足四间房子的院子。转过影壁,就能看到一个带关门的屋门,左首紧贴窗户是一个敞口的羊圈,右首是一棵每到冬季就“失踪”的黄石榴。院子靠西邻院墙边还有两棵孪生兄弟一样的大桑树,靠东头还有一棵苹果树。这般有生机的小院子,在我们村可以说独一份儿。我甚至记得院子里栽种过一棵松树和秦椒枣树(我们这地方,辣椒不叫辣椒叫秦椒),它们都来自西面的大山中,这棵秦椒枣树结着秦椒一样的枣,但都没活多久,也许是水土不服吧。这个小院子是姥爷多年来燕子衔泥一样垒就的,是我的“安乐窝”,更是我生命血脉的发端。
灰砖房,墙缝里露着黄泥。虽然是灰色,但我们都叫它青砖房。这批青砖房几乎都建于1956年,村庄的变迁离不开天灾人祸,西孟尝村移址不是首次,潴龙河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一贪玩就能毁掉村子。我的祖上明时由山西迁来,与河相依为命数百年。这次洪水又冲掉了村子,政府安排依着中孟尝村建村,也正合古人所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意,一条河决定着村庄和人的命运。孟尝三个生产大队本来就是一个村。唐山地震后,村里有了红砖房,但都很矮,这可以理解,当时多是土坯里子砖包个外衣,防震虽然是第一要务,也是经济所限。大多数人家的院墙是黄土夯成的,有的人家是秋后用秫秸(高粱秸子)夹起一个很短命的篱笆。姥爷家虽然不是砖院墙,但是由青砖做基,一尺长的甃坯(我不知道正确写法,很多东西有音无形或者消失了。甃坯也是。)垒就,看着就舒服。春天院子里有粉嘟嘟的苹果花,精灵一样来来去去的小蜜蜂,秋天有小王冠一样挺着的黄石榴,还有嗡嗡嗡嗡的黑色大土蜂,尤其两只刚出生的,穿着卷毛外衣的小羊羔,圆嘟嘟的大脑袋顶着两个旋,一边“咩咩”叫着,一边瞪着明亮亮的大眼睛伸出小舌头舔你的手,所有这些都是我少儿时的童话。
姥爷的羊圈确是青砖垒的,羊棚的高度正齐小舅屋子的窗台。夏天,羊粪的味道浓烈,整个院子都有股很不好闻的味道。姥爷说,“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每天都把羊粪蛋宝贝一样收集起来。每年桑葚变紫的时候,亲戚家的孩子们好像闻到了桑葚的甜味儿,常有邻村的表哥表弟呼朋唤友过来,大桑树可遭了秧,弄得桑树叶子啪啦啪啦掉下来,这倒有了羊的“菜”。有一次姥爷去河西干活,斜眼的三儿居然捏起一粒儿羊粪蛋,吃到嘴里,在我的哈哈大笑中,他呸呸不住嘴地吐着唾液,接过姥姥手里的水瓢漱了好一会儿。他一只眼睛看着我,一只眼睛盯着桑葚,对我姥姥说,舅爷在家就吃不到羊粪蛋了。嗯,孩子们来了,姥爷会把桑葚放在葶杆燕窝里给他们吃。好像这棵树是专门为亲戚们解馋栽的。
姥爷的桑树变不来钱,这几只羊也不是姥爷的摇钱树。更多的时候姥爷是在夹缝中活。集体时代,一切财产都归公有,姥爷是一家之主,也是生产队的好劳力,凭力气吃口粮菜各半的饭。虽然那时候天天喊割资本主义尾巴,但我们村因为人多地少,沿河的地也贫瘠,旱涝不保。编簸箕不知道从那辈儿起就成了人们的副业,簸箕在一定意义上说,是孟尝人活命的铁杆儿庄稼。由是,村里有一个大队办的柳编厂,很多人家也偷偷摸摸在家编几个簸箕换粮食吃,或者卖几个称盐打灯油的零花钱。
我没见过姥爷编簸箕,姥爷除了跟随生产队下地干活,养着三四只羊。姥爷还有一辆长梁的虎实实的“老爷车”。进腊月,姥爷就在集上收几十个簸箕,用绳子上下左右的绑粽子一样捆结实,冒着严寒,赶往外地。我知道,如果姥爷收的是青条簸箕,这一准就是到山里去,山里人喜欢青条的,说比白条的耐磨。于是,我就可以扳着手指头数姥爷走了几天了。有一次突然下起了大雪,而且是一直呼呼地下个不停,姥姥担心的不得了。半夜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羊们咩咩的叫唤起来。姥爷变成了一个白胡子白眼眉的老神仙,白羊肚头巾顶着一层雪,带着一身寒气,冰凉冰凉的手里居然还捧着几个红艳艳的山里红。
姥爷养羊,干活时将羊钉在河滩上,羊拖着哗楞楞响的铁链子啃茅草吃,有时候羊跑丢了,一家人不顾黑灯瞎火四处去寻找。如今,我常常听几句朱强的京剧《苏武牧羊》,“屡闻战报传边外,国家大事常萦怀。高堂老母夫妻们多恩爱,但愿得干戈平息免祸灾。到如今被困在沙漠苦海,腹内儿又无食饥饿难挨。苏子卿持节旄把忠心不改,望苍天保佑我就再等时来……”沧桑的况味,苏武的忠心,让我总是想起姥爷。
姥爷倒卖簸箕,从不亏乡亲。他在集上收货,人家会自动找到家来请他代卖。我听姥爷在饭桌边,一边喝秫米饭,一边对小舅说,人啊走到哪也不能让人说闲话。
别人家的筷子笼是葶杆穿的,姥爷家的是竹筒的。而我的一双筷子用底子绳(纳鞋底的棉绳)拴在一起,筷子 的长短也正合我用。在礓礤儿(礤字正确的写法是“石字旁,右边一个察字”,电脑里打不出来)上吃饭,我的坐物是一个带靠背的棕色小椅子,我们这群表兄妹里只有我和大表妹才有。我上学带着它,整个学校的孩子都眼红。
“二八月出巧云”,秋天的时候,天上的云美得锦一样,花样千变万化,我真怀疑这云就是天上的仙女织就的。一会儿是鱼鳞状的排序,一会儿蓬蓬松松的像供销社里的棉花堆,有时候像元代的玉饰品海东青啄大雁,有的时候简直和姥爷的羊一样可爱。彩云满天的时候,学校经常组织学生给生产队帮忙,积肥、收庄稼啊。有一次学校安排给队里割豆子,我从影壁里拔出闪着寒光的镰,心里乐成了一朵花,姥爷的镰刀宝剑一样锋利。没想到半路上被姥爷抢了回去,我委屈的半天不理姥爷。姥爷的长把镰是桑树枝做的,姥爷用火烤,让桑树枝弯成镰把的弯度,再小心地一点一点去掉桑树皮,桑树枝在阳光下闪着光,弧度的曲线正合适。姥爷眯着眼瞧过来瞧过去,自言自语道“会是个顺手的好伙计”。我看着姥爷磨镰,那几只羊咩咩着也围在姥爷身边啃桑树皮。每次收割庄稼,姥爷都像一名将要上战场的战士,镰是他的武器,磨得飞快,而每次归来,姥爷都用破布擦得干干净净,虔诚的把镰插到影壁的缝隙里,像宝剑入鞘。
桑树落叶很有意思,它不像杨树柳树等着风的呼唤,不情愿地今天落一点,明天掉一层,而是到霜降这天,决然的哗啦啦掉个一干二净。在这个草木凋零的时节,桑叶像黄色的蝴蝶一样围着桑树落了一圈,这几只羊瞪着几对羊眼看得愣怔。多年后姥爷去世,甚至没留下一把骨头。他居然不如一棵桑树。
姥爷将桑叶宝贝一样收起来,做羊月子里的饲料。母羊产羊羔,姥爷姥姥是不让我们看的。恍恍惚惚总是在冬季,总在飘雪,也许是我的记忆过滤的结果。冷寂的天,长长的夜,昏黄的煤油灯,受惊吓似得羊叫,血腥气,然后传来小羊羔细弱的咩咩声。如果是两个小母羊,姥爷会格外高兴,如果是公羊,姥爷总是长叹一声“又是一道菜”。老人们都说“猪羊一道菜”,大抵是免不了挨刀被杀的命运。没办法,谁让它们托生成猪羊呢。姥姥总会跟着说。
姥爷好像养了很多年的羊,姥爷的身份也很尴尬,从城里人变老农民,手中的笔换成放羊鞭子,并且常年带着羊骚味,穿着老粗布的对襟上衣和大腰裤子,冬夏就两种颜色——非黑即白。我没见过姥爷有什么怨言,一天三顿饭,顺时而过。虽然姥爷养了很多年的羊,但是羊的数目就在二三四之间变换。我们这辈儿的“羊羔”到增到了8个,姥爷有俩个孙子一个外甥。这对于重男轻女的姥爷来说,是天大的幸事。可是每次卖了小羊羔姥爷都难受,我就想,如果姥爷的羊像加法一样多好,是不是会和星星一样多呢。
我听说,有个羊倌能把石头变成羊,所以他的羊多得数不过来。他和哥哥都变成了神仙。他们不食人间烟火,每日吃一些松子茯苓,关键是他们喝一声“起!”满山的石头就动起来吃草,成了绵绵不绝的绵羊群。这比姥爷说过的《山海经》还厉害,太传奇,这对小小的我绝对构成无限极的吸引力。以至于学医后,一有闲暇我就到药房对着红抽斗铜拉手的药橱子端详不已,那里面藏着我小时候的秘密。姥爷脾气不好,在家总爱撅着胡子瞪着眼睛训斥小舅,大舅没有要紧事不在姥爷跟前凑,几个表姐弟都怕他,唯独我和他亲近。我问姥爷石头能不能变羊,咱家的羊是不是石头变的。姥爷很惊奇地看着我问,你知道石头变羊的事儿?眼里竟闪动着笑意。长大后知道了黄初平、黄初起的事儿,没顾得上和姥爷说,他竟然已离去。
姥爷也曾在北京保定工作过,在村里算个文化人,却拒绝担任任何村里或者小队的职务,“文革中”不让舅舅们参与任何派系,那一派来找都被他拒绝,是个出名的倔老头。姥爷安安分分地听着钟声下地,趁人家在地头休息,赶紧打一筐草给羊。不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秋收麦收的时候,很多人从地里回来腰里掖着三两个棒子,或者口袋里装着半袋子麦粒或者黄豆。姥爷从不。宁肯冒着寒风,背着筐头到不知道翻了几遍的山药地里翻找山药芦头(没长成的手指头大小的山药),一边是他的咩咩叫的啃散落在垄沟间的干枯的山药叶子的羊。
姥爷没有大本事,却用双手给我撑起了一片天。
《三国演义》大概是我小学三年级时读的。这是姥爷从一个乡亲家借来的“古董”,说古董一点也不夸张,它的纸张很薄,泛着黄,油印而成,还是竖排版,从后往前读。一下子成为我的宝贝。那时候字都不识多少,但这本书承担了我文学启蒙的作用。我至今清楚记得“火烧连营”“七擒孟获”“木牛流马”的情节,我爱读书,是姥爷极开心的事情。这本书分几册,每天晚上,我和姥爷头对头围在姥爷家那个美人一样翘立的煤油灯下读《三国演义》,有不认得的字,我就向姥爷求救。煤油灯突突地冒着微小的火焰,却点亮了一颗小小的心扉。
我们刘家是有家谱的,却不幸于“文革”期间遗失了。当然,我作为一个女孩子也是不能入刘家家谱的。如果我能建一个自己的家谱的话,我一定会把姥爷写在里面。
姥姥的箱子上摆着一个瓷北瓜。青色,带有深蓝色缠枝莲的花纹,瓜蒂处是一个弯弯的瓷提手。里面放着几盒泊头火柴,还藏着六枚银元。我极喜欢这个瓷器,不记得姥爷说这是个什么东西,我想大概就是博古粥罐之类。没法考证了,这个物件先是被我不小心摔掉了把手,后来盖子摔为两半儿。这个“博古粥罐”是姥爷的心爱之物,我摔坏了盖子,他心疼的嘘嘘了老半天,捡起六枚银元,包到手绢里,宝贝一样放到了炕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给下放人员落实政策,按规定姥爷可以享受离休待遇。可他却以是自己主动回来的拒绝了。姥爷老了,只余下六块银元和一座高高的五间房子的房基,这五间房基原来是一个大坑,姥爷愚公一样每天背几十筐头土,生生给小表弟垫起了一个夯实的院落和房基。这六块银元,我娘经常逗我姥爷,说兄妹三个一人两块呗。姥爷总是笑而不答。
我娘45岁得肺癌,在46岁的大暑节气里去世了。听帮忙的人说,姥爷三天没合眼,在我家门口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娘临入殓,姥爷递给我两枚带着他体温的银元,让我包起来放到了娘手中。
姥爷老来丧子,本就是人间大不幸。他的大桑树早在十年前就做了我家新房子的檩条,他的羊们也因为小舅结婚一下子都处理出去。那棵石榴,姥爷搬走了,树见不到老主人居然死去了。
有一阵子搞移风易俗,姥爷请人给他做了一具薄薄的水泥棺材。风头过后,人们还是用木头棺材送终,买几棵老柳树也花不了几个钱。可是姥爷坚持用水泥棺材,他不想给小舅增加负担。没想到,姥爷去世时又赶上移风易俗运动,实行火化,姥爷的水泥棺材也没派上用场,屈身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去陪伴姥姥。我抱着姥爷热乎乎的骨灰,木乃伊一样听从“总理”的指挥,磕头、起灵……我好像不知道在干什么事,只清楚从此自己的童年没有了。
那条河,连同那些高高的大柳树早失去了踪迹,河坡青草地上常常游动着一群一群羊。可姥爷的羊没了,姥爷也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我家旧房子上的桑树檩条,总让我想起姥爷的那几只羊,还有石头变羊的故事。
可石头变羊只是个神话。(494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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