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歌(一组散文)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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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歌(一组散文)
文/张静
【惊蛰】
今日,惊蛰。窗外,一点声响都没有,很安静,安静到让人忽略了一个新节气的降临。因为很多时候,我会想着,惊蛰时,天空会有一声雷,噼里啪啦的,把冬眠的生灵唤醒来。我这样的想法,应该属于窄长范畴吧?何况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很多有生命的东西睡了长长的一觉,也该睁开眼了。
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便没有雷声,我的身边春天已在蠢蠢欲动。你看,先听见春天脚步的,应该是我校园里的小鸟,仰着脖子,抖着翅膀,在树木、在云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呼唤春天。
气温依然忽冷忽热,起伏不定。不过,到了午后,寒气散尽,阳光暖暖地照着,院子里的草木一个个开始试探着,张望着,露出一点点鹅黄的,柔柔的芽叶。它们如此小心,定然是怕一不留神遇到飘忽不定的倒春寒而早早夭折在通往春天的路上。
槐树,粗壮的枝干,或横卧,或歪斜,一枝一枝,黑压压地戳向蓝天。无风时,它的身体是僵硬的,带着几分枯死的面容。风来,很不安分地将枝条摇摆几下,之后又沉寂不动了,但而又似乎在阳光下安静等待。对了,现在还不是它抽芽的时节,再等等,四月发芽,五月开花,一树洁白的花儿缀满树,香气冲天,想来都是美好的。
在乡下,惊蛰时,麦苗已经返青,像父辈们敞着的胸膛。那绵延的、一望无际的绿,衬得人心里痒痒的;山沟里,一串串羊蹄子印儿,深深浅浅,歪歪扭扭,从杂乱的荒草间,伸向远方;午饭后,村头的打麦场,阳光满满,两只耕牛、一对公鸡和母鸡,耳厮鬓磨在一起,打情骂俏。二爷路过时,随手拿起一只木棍扔过去,将他们戳开,嘴里自言自语,这春天来了,牲口也发情了,骚情地很。
和惊蛰一起的,还有枝头埋藏的春意,悄无声息又蓬蓬勃勃。你瞧,惊蛰后,那些杏树、桃树、梨树的枝头,干瘪了一冬的花苞悄悄萌动。尤其是杏树枝头的芽苞最张扬,像一粒粒毛茸茸儿的豆子。农历二月的风吹过,粉粉的、鼓鼓的苞芽在风力摇曳着,让人心生无边遐思。
菜园里,四伯佝偻着身子,正在撒草木灰,准备种豆。四伯不识字,但却懂得,这些五谷杂粮,待一个个下种子的时候,终归还是喜凉怕热的。父亲也是的。他们这种经验,书本上没有,是从老辈那里得来的。比如说,惊蛰时分,别看早晚气温低,地里冻土完全未开,可就该点扁豆了,用他们话说,扁豆属于慢性子,须在深埋在土里,慢慢地捂出芽。而那豌豆,就不一样了,猴急的,像待嫁的姑娘,见梨花满天,自然捂不住了,下种,正是时候,迟了,贻误农时,秧子再好,也没收成。
春雷惊百虫,村里老人一直这样说。惊蛰过后,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一个冬天蛰伏在土壤里的老包虫活动频繁了,不消灭,待那家伙一只只钻出来,上了麦子和油菜的身子,将庄稼叶子啃得跟出了天花似的,可就遭殃了。那个时候,农药很少,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用手捉,大人小孩都在捉。我们小孩子白天上学,捉老包虫只能等下午放学后夕阳西下时。伙伴们回家先放下书包,啃几块馍馍,喝几口井水,兜里揣着各式各样的瓶子,手里举着长长短短的杨柳枝,连呼带叫、蹦蹦跳跳往地里去了。身体弱的,带个小瓶,拿个小铁钩,只到村子北边的坡地里捉。运气好,还能逮着“红媳妇”、“金金牛”、“大傻碰”等,兴奋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待回家时往往已到掌灯时分,公鸡母鸡们都已进入梦乡了。第二天早早起来,打开鸡窝,抢着喂鸡。娘说,鸡吃了这些有营养的害虫,我们就有双黄蛋吃了。
要说的是,老包虫的细腿特有劲儿,攥在手心痒得厉害,不攥紧又会从手指缝里钻出来。我清晰记得,自己捉得最多的叫“小黑媳妇”。偶尔,也会捉到“金金牛”,比黄豆粒大一些,翅壳滑滑的,亮晶晶的,在太阳下闪着光。这漂亮的“金金牛”,村南的油菜地最多,男人、女人散落着,一边捉虫一边口无遮拦地调侃,笑声传出老远,许是苦中作乐吧?
后来,使用上了农药,地头,路边的树木多被砍伐,老包虫已难觅其踪。从早到晚和土地、和庄稼无间亲昵的,依然是如四伯和父亲一般的老辈们,村里的年轻人,种庄稼都用机器,翻地,下种,施肥,打药,收割,都是机械化,种得干脆利索,轻里轻松,至于杂粮,没几个会娴熟侍弄其生长的,四伯和父亲的技艺,眼看就要失传了,他俩每每从地里出来,碰上了,嘴里都在怪自己的儿孙后辈,不敬土地,糊弄土地,布满褶皱的额头,满是失落和无奈。 或许,只有他们懂得,惊蛰过后,春光无限好,又有谁舍得,睡在这么好的春光里?
【春分】
春分夜,二姑悄悄读未婚夫的信,信曰:亲爱的,江南已是春了,油菜花开得触目惊心,二月兰紫成一片烟霞,白玉兰大朵大朵的挂在树梢,还有数不清的迎春花瓣,落了满地。随信遥寄一枝春,盼早聚。
二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她的未婚夫是村里的知情,每当那个知青回上海城里探亲时,总会有信寄到村里来。二姑读到最后一个字,唇边总会莞尔一笑后,回信:自那一别,家里的公鸡再也不打鸣;你的小马驹在南边的洼地里不听使唤,蹄子乱踏;村子周围,桃红李白,未结果子,只留了醉人的香气,等你归。
二姑回罢,一抬眼,东风不知何时已复西。二姑一颗心,亦落进了春里。
崖畔上,野花野草粉粉白白,黄黄紫紫,开得正热闹,一群羊在花中蹦来蹦去,像调皮的孩子。风儿褪去凛冽,轻轻柔柔,一缕一缕往田里拱,田野拱出了一片绿。教了半辈子语文的三爷从学校出来,扛起锄头往自家地里走。他一边走,一边文绉绉地给身边几个女娃娃说:“这春风一定是绿的,不然,为什么它一来,大地都绿得一团糟呢?”
婆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暖风微醺,舒服的要命。也许,她是在阳光下,晒日子深处那些发了霉的心事。西墙角,粗壮的桃树上,桃花的枝蔓已爬满窗檐下,染了一窗的绯红。院子里的鸡正从土里刨食,为争霸主地位,两只公鸡斗起来了,斗得头破血流,一副不斗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的架势,从阳光温暖的早晨斗到夕阳晚照,直到斗不动了,婆也不去吱声。斗就斗吧,春天是个让人欲望丛生的季节,何况是两只正值青春的鸡!
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小学,是二姑的跟屁虫。她去挖野菜,我挎着柳条筐一颠一颠跟着。喜欢看她望向远方的眼神,明媚而忧伤,喜欢她身上淡淡的味,茉莉样的清香;喜欢她的样子,桃花样的水灵。
河边荠菜又嫩又肥,蒲公英,车前草,一堆堆的挤在一起,只要不偷懒,一会功夫就装满了一篮子。野菜挖回来,往院子里一倒,鸡鸭闹哄哄上来抢,你多吃一口,我少吃一棵的,栅栏内很快变成战场,尤其是那只红冠大公鸡,高昂着脖子,像个威武的将军一样喔喔叫着。
二姑养了几只长毛兔,红眼睛,长耳朵,一身雪白雪白的毛,可爱的不得了。我蹲在兔笼前给它们喂野菜,又摸摸绒嘟嘟的毛。婆就喊:“红丫头,小心点,兔子急眼了也会咬人。”到了秋天,婆薅了兔毛,坐在树下纺毛线,牛骨头做的拨棱锤转的飞快,纺出的毛线粗细均匀又密实。冬天第一场雪落那天,婆给我一副兔毛手套,暖和又漂亮,戴在手上的感觉,幸福得让人直想哭。
天色暗下来,爷停下手里的活,望一眼村庄,升腾的炊烟蔓延,村子和田野渐渐隐没在流动的烟岚中。爷收起锄头往家走,大黄那个狗东西早就等在大门口,看见爷回来,高兴地围着身边围着爷。婆正在往桌子上收拾饭菜,爷问:“今晚准备吃啥啊?”
婆隔着厨房窗台回了一句:白面蒸的荠菜团子,榆钱兑小米熬的粥,还有头茬韭菜炒鸡蛋。回完又喊二姑,去厢房给你爹拿二两高粱小烧。
那晚,一场春雨悄然而落。伴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爷熏醉在这春天微凉的雨夜里。
那晚,二姑在灯下读书。有诗人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又有诗人说:“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一直记得这两首诗。其中第一首,是上了初中,语文老师讲陶渊明时提及并细细讲解过的。后一首,却是多年以后,在学校图书馆里无意碰到的。虽是无意,可那一枝春,早已醉了人间!
【小暑】
小暑终是来了,欢喜和胆怯的心绪兼而有之。胆怯之说,主要源于随处可见且无处躲藏的暑热。这对于与生以来既怕热又怕冷的我,真的有些难以忍受,甚至有几分苦熬的感觉。父辈们挂在嘴边那句“大暑小暑,上蒸下煮”的谚语,最贴切莫过了。
对小暑的欢喜源自乡下。在乡下,小暑时,风儿会从田野深处吹进村子里,飘来一阵阵馋人的瓜香和果香味道。父亲的瓜果园子里,鸡蛋大的青色桃子,披一层白生生的茸毛,在风中轻轻舞动,,给人无限想象;瓜田里,一身花纹的翠皮瓜,顺着攀爬一地的枝蔓探头探脑。当然了,还有一些父亲闲暇时种的菜,顺着自身藤蔓或竹竿的架子缠绕着,缀满了翠生生的长豆角,直溜溜的黄瓜,还有一疙瘩密密实实挤在一起的西红柿,红红的,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小暑的麦田里,收割机留下的麦茬深处,是父亲点种的玉米苗。刚窜出地面五六公分,露出四五片幼叶,火辣辣的太阳连日蒸烤着,一副柔弱的模样。父亲很着急,去地里看了好几回了,回来自言自语,要是下一场雨,多好。
那雨儿果真通人性。父亲话刚落,一阵疾风起,紧接着,乌云漫过,电闪雷鸣,劈里啪啦的雨就落下来了。不过,半夏的雨,总是来得急了些,纤细的玉米苗,被豆大的雨点打得东摇西晃,有的甚至被打趴下,粘在地里。等雨停了,风儿一吹,太阳一晒,几日不见,又窜出几片新叶来,绿油油的,像一排哨兵,站在田野深处。这个时候,笑得最满意的依然是父亲,他吸溜着旱烟,嘴巴咧得开了花。
雨后,微光晨曦,整个村子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安静极了。已过七旬的父亲,早起的习惯大半生如此。起来,便在家里手脚不闲地摩挲着,待前院后院拾掇完毕,就径直去地里转转,看看果树,除除草,摘些长好的黄瓜,葱头,豆角什么的,然后心满意足而归。
半夏里,也是虫子繁衍最快的时候,父亲背上药罐子,一趟趟往地里跑,回来,脊背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药水,他的裤脚和鞋面,也沾满了泥土。父亲脱了衣服,满身通红,他一头扎进院子里晒的一盆清水,一遍遍洗,一遍遍擦,香皂的清香,从父亲身上漫过来。
多少年过去了,我喜欢闻父亲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有温暖和感念,也有辛酸和怅然。如今,每到小暑过后,我的暑期开始了,安顿好手头的一切繁冗琐碎后,我会像一只倦鸟一样回到乡下,回到父母身边,睡一睡那硬板炕,听鸡鸣狗叫,闻声色犬马,看袅袅炊烟从高高的烟囱里一直飘,飘到浩渺的天空,属于乡下的慢时光,一季又一季,轮回和繁衍。
城里的小暑天,总伴着顽固的酷热,这是我最惧怕的。我一遍遍用清水、淡茶,湿透和浸润燥热干枯的肢体和心肺,让整个人很快安静下来。尔后,方可安静坐在某个角落里,读几页书,写几篇字。在我读书写字的同时,楼下总会漫过一缕缕苦瓜鲤鱼汤浓郁的味道。这味道,每年都有,闻来既熟悉又清爽。一日,心血来潮向同事讨做法。她很有耐心地传授,比如第一步,将鲤鱼去头、尾、骨,洗净;第二部,苦瓜纵切两半,去籽,洗净、切片,柠檬同样洗净切片;第三部,高汤倒入汤锅中,放入所有材料、调料,大火煮开后,转至小火慢煲,10分钟后即可出汤。做法讨来了,竟一直未曾尝试,心里不安。
居所在顶楼,小暑天,酷热难耐时,也会乘着楼下的晚风习习沉溺在大街小巷的暮色晚霞里。那个时候,街边到处都是和我一样吃饱喝足、户外散步的人群。他们背心、短裤、拖鞋、纸扇,要多闲适有多闲适。若仔细看,扇子多是板桥的画,东坡的诗,不是真迹不要紧,人们所求存的,是握在手中的一点古色古香。这古色古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会带给市井的人们一份幽静和从容,去平心静气地双脚迈过火旺而茂盛的夏日。
有时,不用向东,也不用向西,只需下楼走几步,便是家门口斜对面的知秋园。园子不大,却修得很精致。盛夏来临,苍翠粗壮的白皮松与高大婆娑的银杏林错落有致地散落其中,树丛下面,是绿莹莹的草坪,铺满了厚厚的绿色。知秋园里多是孤老之人、幼童和孕妇,他们像乡下散落在屋檐下的人们一样,一杯凉开水,一把扇子,就拉近了距离,扇开了话题,或年景、或生活,或家常,亲密无间的模样。我每每从其中穿过,会暂时忘记自己生命里,还有一处牵绊无数的远方,忘记那一只一次次驮我闯入你梦中的蝴蝶。
【白露】
又到长空雁叫、白露为霜的时节。
田野里的秋已开始繁盛和丰盈,然后是山色,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红红黄黄的,交织在一起,像极了某个画家一不留神打翻了油彩瓶子,随意渲染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胜景。若随意仰起头,即可触摸到一份秋高气爽,辽阔明澈的感觉,清晰得让人心动和陶然。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此时阴气渐重,露凝而白,天气逐渐转凉,雁与燕等候鸟南飞避寒,留鸟则开始贮存干果、粮食等准备过冬的事了。田埂上的野菊花们,哼着风的曲调,踩着秋的节奏,摇着素净的花唇,翩跹而舞;草丛里,几滴晶莹的露珠顺着蝴蝶的翅膀滑落,像少女纯净的心事抖落下来;偶尔,一只灰蚂蚱也落在草丛里,只顾低头啃食那几片嫩叶,也不抬头去捕捉那片随风的落叶。
傍晚, 村头的老槐树下聚了很多人,基本都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手里拿着镰刀,肩上挂着背篓,扛着铁锨,走到村口总会停下来,把背篓一撂,铁锨一靠,或干脆就拄着手里唠嗑起来。唠嗑的内容丰富多彩,诸如一些新闻和小道消息,大的、小的,正面的、负面的,各种各样。当然,更多是身边使,比如谁家娃刚办喜事了,场面大得吓人,谁家媳妇是从四川带来的,谁家的小子跟人打架让公安抓走关起来了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聊。
“处暑收黍,白露收谷”。这一点,最是令人动心的。你瞧,白露时节,沉甸甸的黄豆儿,画着优美的弧线,和丰满的玉米一样即将成熟,只等晒上一两天,便会被拾掇回来,晾晒在打麦场或房顶上了。那新谷子、新包谷磨成的小细粒熬粥喝最香。当然,我最喜欢吃贴饼子。 贴饼子,看似简单,其实也需要不少技巧。首先锅既不能太凉,也不能太热。凉了,饼子抓不住,会出溜到锅里煮成粥;太热了,贴上去的饼子就会被烫得焦糊,色黑味苦。要把握好火候儿,把锅烧得不凉不热,才能烫烙出那么一层焦黄、酥脆的,很好吃的,跟吃点心一样。
白露那天早晨,父亲知道我要回来,专门到菜园子里拔菜。我放下东西去地里,大老远,看见父亲鞋上沾了两脚黄泥,他把筐子放下来,把鞋子在地上蹭蹭,跺跺,然后和我一起说着话回家。筐子里的菜叶上和毛豆棵子上也有许多泥点子,都是带着露水摘的。
快晌午了,日头从云缝儿里露了出来,比早上暖和多了。这时,已经听不到知了的叫声,只有蟋蟀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叫着。墙外的瓜架和枝蔓上,南瓜和豆角,湿漉漉的,粘着夜里的露水。瓜架上有张蜘蛛网,有几滴水珠凝结在丝网上,似坠非坠,晶莹圆润,非常好看。还有,东邻家的枣树结满了枣子,枝叶婆娑,微红的枣子挂在了墙外。这段时节,枣子最好吃,又脆又甜,枣树下,笑声连城一片,回响在院子里。
我一直认为,白露时分,乡下的秋最是宁静,也最是深沉。虽然有秋虫一板一眼的鸣唱,却正好衬了秋的宁静。不觉想起父辈们嘴边经常念叨的那句“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果真是这样的。一觉醒来,乡亲们出了门,迎面碰上了,都在不约而同地互相发感慨和道珍重,天真的凉下来了,记得添衣。
离开家的那一晚,落雨了。我躺在老屋的土炕上,用心倾听窗外的秋雨,一滴又一滴,似岁月落下的宁静与孤独。
【大寒】
走得最急的总是时光,不觉间,大寒不请自来。
饭后,无事,猫了一会儿网,江南的朋友问,北方大寒之后是什么模样?他当然指的是我出生的乡下。我离开乡下已多年,只记得早年在乡下,只有大寒之后,地里的庄稼冬眠了,停止生长了,乡亲们才得以真正安闲的时候。村子里,女人相互串门子,围着热炕头缝棉衣、纳鞋底、做鞋帮、钉鞋扣,綉鞋垫,好一个忙活。村头的老皂角树下,男人喜欢扎堆。他们挤在一起,口无遮拦侃一些粗话和丑事。比如谁家男人太勤快,天刚麻亮披了棉衣出门扫雪;谁家男人怕老婆,怕人看见,经常端着尿盆从后门溜出去倒;还有谁家男人摸黑爬在寡妇婶的窗子下面偷窥,谁家女人背着男人给村头死了媳妇的耗子给了一双棉布鞋…侃得口干舌燥了,麻将上桌,又是炸弹,又是杠后花,输红眼了,梗着脖子,唾沫星子乱飞。还有,二队的醉鬼加光棍张四,一天到晚提个西风老白干,喝得烂瘫,连他家里那只馋嘴的狗也会跟着醉,人醉得满嘴胡话,狗醉得摇头摆尾,狗和人一程又一程,在雪地里相互撒欢似的……
隔着青白的屏幕,敲出上面的字,忽而想起,有两月之余没有回公婆家了,查了日历,周末正好是大寒,天气渐寒,得赶紧将新买的棉衣给公婆送回去。
提议很快得到步调一致的回应,周末一大早,随夫一起踏上回乡路。公婆老家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旱塬。一路上,由于干旱少雨,冬日里,随意散落、尘烟四起的村庄和果园光秃秃的,充分写意出字典里一个叫做土黄色的色板,这单调的颜色,也只有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才被熏染出一丝硬棒棒的暖意出来。
公婆的村庄叫西店头村。未及其身那一年,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定是个曾经的江湖村落,比如会有刀光剑影,南调北歌,风花雪月,或者其他诸多的江湖故事。可当我第一次随着逶迤而上的土塬高坡慢慢靠近时,才觉得,其实,它就是一个在时光河流中缓慢行走的旧村落。慢到村庄的外衣依然旧得像我曾经十几岁的村庄颜色,老树,老房,老墙,老路,一切都是老旧的;慢到这里的老人们依旧每年冬天穿老棉袄,棉布鞋,戴旧毡帽,他们满身黄土,满脸褶皱,手背着,腰弯着,慢腾腾从高矮不一的土墙下或者宽窄不一的小路走过时,太阳暖暖地照着,脚步缓慢,时光缓慢,慢得与世无争。
那一瞬间,我总有一种冲动,撑一副画板,握一支画笔,一蹴而就,成一副沧桑油画,可我笨拙的手,只在空中画了几条弧线,便愣在那里迟钝不堪了。我只能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和土墙,阳光一起矮下去。
大寒的夜晚,家家户户的门早早关了,整个村子漆黑一片,偶尔几声狗叫过后,又静下去了。好像还有风声,在院子里,溜了一圈,便躲起来了。或许,它原本是想把牛儿,猪儿,羊儿等牲口赶回圈里,可如今,这些属于村庄的活性之物,貌似没有几只了,风觉得无趣,只好尴尬退了。 风声听不见,夜便沉默了,村庄更寂静了。风由来已久的肆虐只把勤勉的人赶回了屋子,蜷缩在炕头,脚对着脚,头对着头,前尘旧事,东家长,西家短,絮絮叨叨的,打发一夜时光。也有人家,人烟稀少,便早早熄了灯,和夜一起睡了,诸多未了的心思,未说的故事,只在夜里,在梦里,泛滥不休。
我们一回来,公婆的炕头不安静了。公公说,村子里吸毒的那家又死了一个,留下三十万的高利贷给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一听,心里一惊,怎么这偏远的村子里还有吸毒的?公公说,怎么没有?周围每个村庄里都有,而且是一窝子,昨天埋的那一个,比我老公小几岁,弟兄两个吸毒,媳妇也一起吸。春天里其中一个媳妇死了,这回男人一死,一个家彻底没了。 公公没说完,婆婆又唠嗑了,问我是否记得小叔子走的那一年来家里来的那个热心帮忙的女人?我说忘记了。婆婆又说,人也死了,还没有婆婆年纪大,癌症,瞎瞎病,一个人的没钱看,也看不起,咽气时,眼睛睁着,吓人的狠。这不,刚刚过了五七,魂魄不散,缠住家里人不放,好好的走路光绊倒,睡觉乱喊,给念了一场经,才安心走了。 这些村里或唏嘘或诡异之事, 若放在之前,我是断然没有耐心听下去的,如今,许是年纪渐长,经历多一些的缘故,竟然会陪着他们细细听过来,顺便附和几句,任一段时光在老人的絮叨里细嚼慢咽而过。
公婆说累了,回厢房睡去了,我却清醒得无法入睡。心里一直在想:这些娓娓道来的声音,在村子里,肯定不止一家的炕头有,你一句,他一句,就把村庄的夜晚填满了。难怪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说,夜晚的村庄是醒着的。他只说,庄稼在夜里缓慢生长,小孩在夜里长得快,牲口在夜里也没命地长。可我还想说,在这寒气逼人的冬夜,一些打上乡下人烙印的东西,隔着东墙,隔着西墙,被漫不经心一般地拽出来,发酵膨胀,令我细细咀嚼和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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