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修改稿)
2022-01-12经典散文
[db:简介]
宁雨/文
我在拨打一个“8”打头、“56”结束的电话号码,一遍又一遍。这个号码很久不用,生疏了,我怕拨错,眼睛直直地盯着键盘,一个键一个键按下去,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灌进了负责按键的右手拇指上,缓慢,滞重。听筒中是同样的结果:你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查证后再拨。天气回暖太快,室温太高,大冬天的,我鼻子头上竟然沁出了汗珠,颓然地摊在沙发上。“春江花月”,“春——江——花——月——”配合着变幻的画面,那四个字不断在脑海深处旋起。电话打不通,我只能指靠它了。“春江花月”,一座新起的高档楼盘。
同样的大年初四,同样的上午,在这座城市的西南部,经过“春江花月”,我去女孩乐乐家拜年。民心河刚刚化冻,岸边的迎春开始爆出鹅蛋黄的花蕾。春江花月,楼群仪仗般伫立在河边,真有那么几分风姿绰约的意思。乐乐的家在它身后,那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城中村二层小楼。小楼,曾是省城里别墅级的建筑,转眼,却没落为棚户区角色,城中村原住民早搬进更舒适实用的单元楼,成为专门用来容纳外乡人的出租屋。
乐乐的家,在第三个胡同西四排第一个大门楼里。巴掌大的院子,东西南北都是楼,外置楼梯、转圈晾台把房子之间勾连起来,上下出入倒很便当。五颜六色的衣服、内裤、袜子、胸罩、被单、床罩,稠密地吊在铁丝拧成的晾衣绳上,旗幡一般,标示着这里人口稠密,并且女多男少职业繁杂。
乐乐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门朝北开,南向朝着院子外的过道,却设了一个很开阔的窗子。屋里并没有生着炉子,也没有装暖气。不过,阳光很好,自然的温度有些清洌,但算不得寒冷。乐乐醒着,穿着玫红绒裤、红毛衣,披着被子看电视。电视上净是白花花的马赛克,我分辨了很久,到底也没搞清楚她看的什么东西。
白口罩遮住了乐乐大半张脸,只露着眉眼。眉是粗黑的蚕眉,眼睛大而圆,是那种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的喜眼。十三岁的乐乐,个子大约有一米六,远远高过张小茹,那个瘦弱单薄的妈妈。她的头发很好,扎着又粗又黑的马尾辫。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得了这么重的病,如果她不戴口罩,谁看这也是个漂亮健康的小姑娘。
或许因为通过一次电话的缘故,乐乐跟我一见如故。她告诉我,从一开始学校的老师就在网上发贴求助,所以看望她的好心人没断过。有同学、老师、校长,也有她从不认识的人,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小朋友。有这么多人帮她,她很开心。乐乐给我看一个小本子,本子的一面记录着她出院后每日4次的体温,另一面,记的是受捐的流水账,哪天什么人来家里,给了她多少钱或者什么物品,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体温,是乐乐自己测量、自己记录的,她本来就是家里的“秀才”,这种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当然自己完成。记“流水账”,她和妈妈一拍即合。等乐乐好了,乐乐长大了,还要报答大家的!很多人帮了乐乐,却不肯留下姓名,但乐乐有办法,房东家的固定电话有来电显示,谁打来电话,她就悄悄把号码抄下来。乐乐说她可万万不能跟好心人失去联系。
去看乐乐之前,心里始终有一个结:乐乐知道她的病情吗?与乐乐和姐姐住的房间相向,在另一间同样简单但还算整洁的屋子里,同样的问题,我扔给了张小茹。我以为,以乐乐的年纪,或者不该让她知道。无论生还是死,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都不该去想它。小茹眼圈红了,眼泪啪嗒啪嗒的,嘴角却是平和的笑意。她说,刚开始想瞒着孩子,一个疗程下来,家里的钱花光了,只好求助。那么多人来看她,又不让她去上学,孩子心眼里知道自己病得不轻。有一天,光剩我俩在,我跟她讲,她得的是白血病。我以为她会接受不了,没想到她笑了,说,妈,我不怕,你也别怕。小茹有四个孩子,老大闺女在棉十上班,那点工资刚够她自个儿开销;老二闺女打零工,今天在这干一天,明天就不知道有没有活儿;老三乐乐最懂事,作业都是起大早写,平时放学就到摊儿上帮着卖菜或者做饭收拾家,真的没时间管她,也没注意过她有什么病啊灾的。就光想挣钱的事了,早上三四点蹬上三轮去佳农市场进菜就开始想。得多挣钱哪,哪怕每天多挣个三五毛一两块,老家还有个瘫在床上的婆婆啊。乐乐闹病,是老师最先发现的。那天从医院回来,孩子一点精神都没有了,还硬撑着去帮着卖菜,一直到天大黑了。我就认着是个严重的感冒,后来检查结果出来,是白血病,我这个后悔呀。小茹声音抖得厉害,泪珠豆子一样滚落,一颗颗砸在人的心上,很疼。
跟乐乐在一起,她一直很兴奋。她靠墙坐着,跟我、还有她妈妈聊天。身后那面墙上,是十几张三好学生奖状。卖菜的“第二职业”,并没有影响她念书的成绩。
乐乐,过年妈妈给做什么好吃的?咳,妈妈做饭都一个味儿。她就是个超生游击队,不会做饭,什么都不懂。乐乐的眼睛在笑,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小茹。不过,从我闹了病,她总给我买好吃的。瞧,我都胖了,都有小肚子了。阿姨,我妈妈她挺不容易的。每天后半夜就去上菜,要路过一个特别特别大的坡儿,我真的担心妈妈。乐乐的神态语气,完全是个大人。听说我做过记者,她很羡慕,不住地问这问那,似乎记者是很了不起的。我也嘻嘻哈哈地逗她们娘俩高兴。我说,将来乐乐的病好了,上了大学,会比记者更有出息。乐乐高兴,居然噌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
乐乐问我:“阿姨,你说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我微笑着,反问:“你说呢,丫头?”聪明的乐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学的自然课本上说,全宇宙也没有神仙啊。什么嫦娥奔月呀,都是神话。”迟疑片刻,乐乐告诉我,前些天,有个好心人给她送来10元钱,劝她和妈妈信基督,说是信了基督,病就好了。昨天,有个老奶奶来了,说她之所以闹病,是因为妈妈身上住着个魔鬼。只要他们一家信了神,天天念经,不用治,病就没了。乐乐说,她不信,可妈妈信,妈妈逼她念那些东西。
看看瘦弱的小茹,看看乐乐,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避重就轻,我说,你一定要坚持治疗,等待合适的骨髓配型。信仰是大人的事情,你长大了,能做决定了,再考虑这个问题。我知道,那个写自己家庭地址三个字能错俩的善良母亲,是在有病乱投医。从医院回来,乐乐的治疗已经处于半停滞的状态。有个小诊所的大夫,给孩子开了些便宜的中药。他交代,这些药只有在体温不超过37℃的时候才可以用。我仔细看过乐乐的体温记录,白天的情况还不错,都不发烧。晚上的温度有点高,全是37℃以上。这就意味着,孩子的治疗是没有规律的、粗放的。“骨髓移植”这个词,乐乐和小茹都知道。但乐乐能不能做,做了以后又是什么结果,他们没有过多打算过。在小茹的心里,骨髓移植等于二三十万人民币。一个一分一毛挣钱的卖菜女人,打死也不敢想,什么时候能攒够这些个银子。小茹说,好心人捐的钱,她一分也没动,都攒着等“动手术”用呢!我说,还是花吧,平时的治疗要紧。等找着配型,再另想办法。
偷偷算了算乐乐的“流水账”,对白血病而言,几千块钱的捐款,莫说骨髓移植,就是常规治疗,也是湿不了一层地皮的毛毛雨。我承诺乐乐母女,联系媒体和网友,共同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搭上“儿童白血病基金”,能不能在全国的骨髓库里找到配型,能不能获得农村基本医疗保障的支持。母女俩看着我侃侃而谈,老是在点头,满是敬重的神气。其实,我的心里怯怯的,同样是一个平头百姓,我的承诺,也似初春里的风,风向不定,缺少温度。
乐乐,是我认识的第二个白血病儿童。像她一样不幸的孩子,全国有200多万。白血病,不仅吞噬着花朵般的生命,而且在毁灭着原本幸福平静的家庭。知晓乐乐的情况,是在一个慈善QQ群里。有个肢残网友,名净水瓶儿,一直关心着乐乐,并为她募捐。后来,我没能帮乐乐募集到更多的捐款,又为生计所累,只能知难而退。
我的通讯录上,一直保留着乐乐房东家的电话。很多次清理通讯录,眼睛经过那个数字,都会停驻几秒钟,删除还是留下,心思犹疑凄楚。最终,那个电话的保留,只剩下了象征一种隐隐不甘的意义。
八年。这之间,我没再拨打过那个电话。听说,“春江花月”的附近,民心河两岸,又起了好几座更高档的楼盘。城市还在不断拆迁改造,我跟乐乐一家,或许就此彻底失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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