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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探病记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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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只离开了几年,我已经错判了这座城市的天气,比我所在的塞北小镇暖和不了多少。轻薄的羽绒服只抵御了一部分寒冷,另一部分从四处的细微中探入身体,使人知道凡体肉胎的脆弱和渺小。这个曾经住了十年的城市,给我最大的惊讶还是来自天空,尽管在远方已经知道雾霾对这座老城的影响,也看到每日PM2.5高到让人叹息,可真正置身其中了,才觉得惊讶。天变得如此低矮,如此昏黄,如此压抑,还是令我感到震惊,空气里有别于往日的特殊气息,也让人不适。街上人来人往,却也如常如往,一些人带着过滤口罩,凸起的鼻嘴好似外星来客,大部分人都无所畏惧,在遮天蔽日的雾霾里谈笑风生,让人佩服他们的勇敢。
      朋友来接我了,我们一起去老城区的一家医院看他住院的女儿——我的干女儿。小丫头明年就该上小学了,得了耳瘘,虽说也不是大病,却也顽固难治,换了几家医院,几次反复,花了几万块钱,耳洞流黄水,耳鸣的毛病还是没有解决。这次换到这家大医院是以治肿瘤闻名的,据说也对耳瘘颇有办法,也就顾不得忌惮门牌上大大的“肿瘤”二字了。手术做了,微创,伤口很小,本来可以出院回家的,可主治大夫提醒说住院部床位紧张,万一有啥事想住院没床位就麻烦了。这麻烦朋友自然不想有,只好继续住院观察了。
      车在末日来临似的城市里辗转腾挪,好半天才到了医院,为了找个车位,又开着车围着医院转了好几圈才抢到位置,其过程可谓惊心动魄。一路穿过面容憔悴焦虑的人群,穿过医院里特有的药水气味,穿过迷宫一般走廊通道,进入一栋老旧的住院楼,坐上一部老旧的电梯,才到了干女儿所在的住院处。未进门,就听见孩子清亮的说笑声回响在有些斑驳的楼道里,一个医院模样的中年男人匆匆而过,楼道那头几个护士推着医护车进进出出。推开奶黄色的门,看见左侧靠门的病床上,小丫头正缠着她奶奶玩手机呢。见我们进来了,她顺势钻进奶奶怀里,不好意思地傻笑着,一脸的天真无邪,全然不像病人的样子,而周围的人、气味、颜色则如同另一个世界,让我这个探病的人直觉得有些恍惚。

【贰】
      跟阿姨一阵闲聊,和干女儿一阵说笑,我才慢慢地打量起这个病房来。进门两边各放了三张病床,靠墙边放着一排放杂物的柜子,正对着门最里面是一个狭长的阳台,阳台右侧是个小厕所。靠近阳台的两张病床上分别躺着一中年男子和男性老者,病床旁各有一中年妇人和老妇伺候照料。透明或者淡黄的液体从高高在上的大吊瓶里流进他们低卧柔弱的身体,一种冰凉汇入一种温暖,试图挽回昔日俗世中如常如往的生活。
      其余三张病床都空着,似乎等待着无法预料的病主。整个病房挺宽敞,病人未满,除了我们这个欢实活泼的丫头,其他人大部分时间都寂然着,让这个病房更显得空旷。那两张床上的病患和陪护的家属穿着样貌都朴实无华,满头满脸的风霜积存,应该都是来自农村无疑。自从我们进来后,那位中年男子和中年妇人就时不时笑着瞥向这边,彼此低声细语之余,投过来的礼貌且温热的微笑。
      我们闲聊了一会,隔床的中年妇人递过话来,一来二去,便聊开了。才知道他们是附近郊县的农民,和许多农民一样,忙时回家种地,闲时来城里工地上出卖点力气挣钱。家里一儿一女,女儿早都嫁人了,儿子在南方打工,在工厂里干活,年纪也二十好几了。工厂里全凭计件加班挣钱,收入忽高忽低,儿子吃不了苦也不晓得节省,出去打工好几年了也只混了个嘴而已。好在他们俩还都身体好,能干得了力气活,工地上工资也好,一个人一天最少也能挣一百块,两个人一年也能攒不少钱。攒够了钱,他们就打算在城里给儿子买房,有了房,媳妇也就好说了。说起媳妇,他们俩都一阵摇头叹息,说现在的农村说个媳妇比登天还难,就算把房子盖得再大再亮堂也没用,人都往城里跑了,剩下的不是歪瓜裂枣,就是老弱病残,农村都快没人了。又说起男人的病,身体一向都好好的,没个征兆,就病上了,吃啥吐啥。医院一检查,原来是喉咙里长了瘤子,幸亏是良性的,不然就麻烦大了。尽管如此,已经把他俩吓得不轻了。说到这,男人一阵心疼和愧疚,埋怨自己把给儿子攒下买房的钱给花了。
      男人前两天刚做了切除手术,手术很成功,术后不能进食,一直挂得营养液。上午医生说可以吃点清淡饭了,试着吃了点,还是不舒服。转眼到了饭点,朋友下去买了面上来。男人看见我们吃面,给女人说他也想吃点面。吃了一辈子面了,还是吃不够,几天没吃,就想得不行了。女人下去给他买了碗素面片,喂给男人吃。男人嘴长得很大,吃得小心翼翼,让我想起初学吃饭的孩子,脸上的期待和享受溢于言表。吃了几口,男人笑着说还是面好吃,几天不吃,吃一口,感觉跟过年一样。看着他在面里吃出了年味,我真心替他高兴,如今什么都不缺,能吃到嘴里的东西怕是有成百上千种,又有几种能吃出年味来呢!又想起去年女儿在康城住院,同病房的一个小男孩,得了紫癜,整晚嚎叫难忍,让人心悬难安。白天吃饭时,男孩他爸爸抱歉地给我们说,能不能麻烦我们出去吃,他儿子吃不成东西,挂的营养液,一直哭喊着要吃饭呢,怕看见更闹腾了。同为家长,虽不敢说感同身受,却心有戚戚焉,自然不能拒绝这样无奈的请求。转眼半年已去,不知道那个男孩的病好了吗?

【叁】
      那位老者的病床在中年男子的对面。躺在床上的无言,趴在床边的无语,我进来半天了,他们依然沉默如初。从凌乱花白的头发和深如沟壑的皱纹来看,他们应该有六七十岁了。说不定更老,或者更年轻,时光之痕在乡下人身上总是多了几分气力。正如那一刻,他们长时间的沉默安然在那里,似梦似醒,一如他们一辈子在土地里磨出来的性情,任由命运如何凿刻,他们都木然无语,只是默然承受。
      与他们闲聊中,也知道了那双老者的一些情况。据说自从他们住了院之后,就一直寡言少语,只是一直挂针吃药,也没见手术。和他们搭话,他们也是客气地回一两句就止住了,似有难言之隐,不便启齿多言,别人也就不好多问。
      床上的病人瘦弱如柴,多少天也不见几句言语,照看他的老妇也羸弱如杆,走路颤颤巍巍,让人心疚,忍不住去想,这老妇实在也需要人照顾呢?真担心哪天老妇也躺下成了病人,如此状况,如何解?真希望那只是旁人一厢情愿的假想。
      我问阿姨可曾有别人探望照顾?阿姨说来过,一男一女,三十来岁的样子,人长得精神漂亮,穿得也鲜亮时尚。来过三四回,每次来坐上十来分钟就又匆匆走了。来的时候,俩人脸一直阴沉着,说话时也是一脸不耐烦。男的偶尔问老妇几句话,老妇低头怯怯地答着。女的则站得远远的望着等着,随时准备要走的样子。不过一会,他们也就逃一般的转身走掉了。他们每次带来的牛奶饼,老头生病吃不成,老妇不知道是舍不得还是不爱吃,就那样堆在原地,像是一种苍白的证明。
      吃饭的时候,朋友去问老妇要不要帮忙买点饭,老妇笑着摆了摆手,说一会自己去买。却一直如先前一样,在床边沉默地趴着。一会,他们所说的那个男的来了,手里拎着两份盒饭。朝我们这边看了好几眼,又转身对身旁的老人客气了几句,埋怨他们不按时吃饭,看了看腕上的表,说着急上班,就又匆匆离开了。那两份饭一直放在床边,一直到半下午也没被吃掉。
      我见过他们唯一的活动,是在临走前,老妇扶着病人去阳台如厕,那份吃力和脆弱让人不忍目睹,仿佛一座年久失修的房子,没了加固支撑,在多年的风雨侵袭之后,他们摇摇欲坠,我仿佛都能听到不远处轰然倒塌的声音,让人心惊。

【肆】
      那个大女大学生是来办出院手续的。水一样直泻而下的长发,青春的脸上活力四射,穿一件及膝的灰呢大衣,从进来就一直笑着,让人能感觉到年轻人的那种光芒和美好,怎么都看不出是做过手术的人。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陪着她,礼貌地站于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承受着众人的目光。
      女孩带着青春的气息,把病房里一部分暗淡和沉默赶走了,病房随之亮堂生动起来。女孩一边应答着众人递过来的话语,一边收拾遗留在柜子里的少许物品。见女孩来了,干女儿尤其高兴,下床跟在大姐姐后面跑来跑去,兴奋把说话的语调也拉长拉高了,还笑着给我介绍说这是她新交的好朋友。
      东西不多,转眼就收拾妥当了,女孩要走了。走之前,她把先前别人送她的大果篮又分送给了大家,干女儿得到了两个红彤彤的火龙果,她举得高高的说像两颗大红宝石,大家被她的话逗乐了。送走了大姐姐,干女儿有些闷闷不乐。虽然说过了再见,可毕竟再见无期,她是否已经理解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聚散无常?她应该在为失去一位好朋友而忧伤吧!
      女孩走后,才才众人口中得知,她是附近美院的学生,也得了瘤子,在腰上,所幸发现在的早,只是拇指大小,一个不大的手术也就解决了,虚惊一场而已。这一切,女孩都没给远在异地的父母说,只是由男友陪着,不惊不慌地应对着眼前的一切。好在只是一个意外,一切都已过去了。我想这突如其来的病一定把她吓住了。她不知道身体是要对她提出善意的警告?还是要背她而去挖下越不过的鸿沟?她也一定想着如何向父母言明这尚不明了的一切?她一定为此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最后,她还是决定自己去应对。好在只是匆匆惊雷,阳光仍然照耀在青春的脸庞,也照耀着她长长的路。
      此刻,她重新回到自己的春天,回到枝头的花蕾里,继续着自己的芬芳。这场虚惊,正如春雷,让属于她的春天更难忘了!

【伍】
      那个女人进来的时候,风也跟着进来了。她扔下的一两句话,就像风卷起的一两片枯叶,支离破碎,混沌不清。在柜子里迅速翻腾了一下,女人又像风一样吹往别处了。除了她高挑的个子,中年人的气息,其它都是模糊到近乎虚无的一种印象或者错觉。她好像很瘦(或者这凸显了她的高?),好像穿着一件灰黑色的大衣(也有可能是深蓝或者暗红),脸部表情好像阴郁着(肤色黑或者过于沧桑的缘故?)。我不能再描述更多了。总之,这个女人来去匆匆,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模糊的碎片式的,以至于她走后,我更倾向于把她判断成一种眼部疲劳而生成的错觉。
      当然,这个女人的故事也是她走后,从他们口中得知的。这个女人的姐姐得了淋巴癌,查证时已是晚期,姐姐家经济条件有限,女人竭尽全力帮姐姐做手术做化疗,可还是没能留住姐姐的命。姐姐走后不久,原本活奔乱跳的儿子,体检时又查出肾有问题,最后确诊为尿毒症。儿子是妈的心头肉,女人这时就是儿子的天,她得让儿子活下去,她要给儿子换肾。亲人排查了一圈,最后只有女人和儿子的肾最为匹配,这是不是应该算作母子连心!为了儿子,女人命都愿意给,何况一个肾。虽然花尽所有,还好手术非常成功,女人也算值得,心安了!岂料手术半年后,儿子身体又突生排斥,且异常厉害,女人虽做了一个母亲能做的一切,可儿子还是赴了赴了姐姐后尘。没了姐姐,没了儿子,女人仿佛失去了生命之水,迅速萎缩下去。故事在这里应该结束了吧,女人孤独终老一生,可没有,这还没完。不久,女人被诊断得了肺癌,虽然亲戚朋友强行给她办了住院,她自己却怎么也不愿意再去折腾了,她对生活已经没了期待,什么都无所谓了。想当初为了儿子,她卖掉了房子,失去了工作,甚至背着家人去给车装煤卸煤,那时她没想别的,只知道自己必须抗住。如今她没得抗了,
连她自己,她都没了拉一把的气力。她只是在等,看看命运还能有怎样的安排!
      听了女人的故事,在悲戚之余,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虚空,一种模糊!就像在听一个惨烈却遥远的故事,我能说这个故事打动人心,能说它让我的心生出一丝丝的疼,但它毕竟只是一个故事,离我所能感受到的真实很远。如同她给我的一闪而过的印象,不能让我真切地判断和触摸到她的生活真相,一切都像风一样难以把握。
我似乎可以看到这些可怕的病名鲜活起来,成了一个个不死不灭的怪兽,把种子悄无声息地埋在一个又一个人的体内,等着看他们炸裂成鲜艳的花。看到这个柔软扭曲的怪兽,即使大刀不断地砍向他的头颅,他还是笑着生出新的头颅来。他总是耐心着,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肢解着一切的肉体和精神。一切就像是电影,比电影剧本还让人叫绝,我们却没有拍手的力气。

【陆】
      那些空着的床位,躺上去的人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呢?而现在的这些人和他们的故事离开了,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在这里演绎?一个小小的病房里就剩盛得下如此多故事,偌大的一个医院岂不是一座故事的海洋?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知道,在这拥挤的医院里,永远都不缺少故事。这里是各种病疾的展览会,也是各种故事的集散地,故事在病种的温室里得到了培育发展,更新壮大的速度一如城市的车流和大厦。故事就这样在药水味的空气中流动,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被人收割着,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在医院的半天时光,像是走进了生活的深处,又像是远离了生活。像是抵达了真实,又像是陷入了虚空。走出医院,重新走在街上,看到前面那个熟悉的村子已经摇身变为华丽的洋房社区,十几年前,那里还是拥挤到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城中村。那个夏天,母亲租住在其中一间狭小阴暗的民房里,定期去对面的医院烤电,周围无数个民房里,住着像我们一样身染重疾却掏不起住院费的人,这小小的民房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广厦千万间,他们隐藏在阳光的背面,修补着自己不为人知的生活。如今村子已不复存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子则被高高的围挡围住,里面躺着它支离破碎的尸体,周围的都市社区是它不久后的模样。城中村没了,狭小阴暗的民房灰飞烟灭了,那些遮蔽其中的人们去哪里找寻自己的广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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