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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天降的修行者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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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降的修行者
       皱纹一条一条地爬出来,除了昭示年龄增长之外不增加一点儿的负担,华发极力地拓展它的地盘,除了告诉生命衰老之外并不能引起多少的波澜,耳聋眼花其实是好事,“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血性十足、秉性各异的人们到了老年大都趋于温和、宽容、慈祥。即使牙齿背着我偷偷地腐烂掉,一层一层地脱落着黑渣也没有引起我足够的重视,烂掉的时候并不痛,我没有知觉;当它们上岗时开始三心二意的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但为时已晚,我是多么地喜欢吃甭焦甭脆的茴香豆、五香蚕豆,花生米号称东方不败,但往往也被我洗劫一空,还有甜丝丝脆生生的梨子苹果,刚从树上谢下来的枣儿;吃它们时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咯嘣咯嘣”、“咯吱咯吱”、“咔擦咔擦”的、音质铿锵利落,富有活力激情;现在却成了羡慕嫉妒,我的牙齿面对着它们已经力不从心,此时我才懂得,让人真正体验到衰老是从牙齿开始的,拥有一副健康的牙齿,就是拥有了幸福。
       牙齿对于有些动物来说,牙齿就是它们炫耀的资本,维护它们不可侵犯的威尊,比如虎狼、狮子藏獒,它们的牙齿是那样的锐利,透发着残暴凶猛,令人心悸惊悚,猎物的喉咙瞬间就被切断,相当柔韧的皮层被活生生地撕裂,坚固的筋头巴脑被咬得粉碎,血淋淋的五脏六腑被扯个稀巴烂。我原以为,牛一定、更应该具有一副很健康的牙齿,因为它是吃草的,每餐面对着大量的草,青草似乎很容易,但也有干草,干草皮条,干草也容易,一年还要吃很长时间的麦秸草,麦秸草坚硬、有棱有角,很扎嘴的;这让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在农村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对牛相当熟悉的一个人惹出了很大的笑话,让人冷嘲热讽,也就是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才知道、确信牛生来就是牙病患者,它竟然没有上门牙,也就是说它没有“切牙”和“犬牙”。再不用任何的解释,我已经懂得了为什么要铡草了,否则,牛吃一顿草会更加地困难,困难让人无法想象。
      我怀疑是不是正是这样的一个根本原因,让牛付出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吃草上,消化草上,造就了它的慢性子。
      懒人是喂不得牛的。早上要早,早早地起来筛草喂牛。担水都在早上,额外地要多担几挑子,人吃牛也要吃。早饭之前就喂上了,吃完了早饭刷了锅它还在细嚼慢咽,一副漫不经心,悠哉悠哉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急。可能,牛也不想慢,慢也怨不得牛,就怨老天的不公,干得都是重活儿,必须要吃那样的多,却不赋予它健全的牙齿。晚上睡得晚,晚饭之前就把牛喂上了,等晚饭吃罢、家务收拾齐备了,牛呢,还在低头吃呢。吃完了一槽再搅上一槽,早上一顿可以马虎,晚上这一顿很重要,已经很晚了,牛棚里的灯还在亮着,就象是乡村的眼睛,总是最后才闭上的。那时候晚间找人,只要到牛屋里,准能找到。两个臭味相投的在牛棚里聊天,往往能聊到深更半夜。不干活时牛就把把草从胃里倒出来,“吱吱”地咀嚼,嘴唇上冒出白色的泡沫,农人称之为“倒沫”。在地里干活时,牛也总是忙里偷闲地抽空倒沫。我看到过很多动物睡着的样子,但从来就没有看到牛睡着的样子,可能,它本来就不睡觉,是唯一不睡觉,不需要或者不能睡觉的动物。睡觉时,听到它在倒沫,醒来,它还在倒沫。吱吱声本很孱弱,夜深人静,却异常响亮。伴随着还有牛铃铛的声音,铃铛的声音非常地轻柔妙曼,似有似无,似触非触,就象雪花飞舞,羽翼震动,或者风的低语。这声音对于主人来说是一种特殊的音律——催眠曲,也只有主人才能领悟其中的意蕴,主人听着听着酣然入梦,不知不觉中夜色泛白。
      那时候正是生育高发期,孩子们多,生活条件异常简陋,大人孩子睡觉挤在一张床上。正值中年的村夫村妇早就分居,半夜里,有时候是村夫趴在窗户旁轻声换了媳妇,媳妇给孩子们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地溜进了牛棚里,有时候是村夫睡得正熟,身边突然就光溜溜的。他们的温存,牛看到了,他们的轻声细语,牛也听到了。牛这时格外懂事乖巧起来,怕惊动主人,半天才忍不住地“吱吱”一声,比往常更加轻盈温柔,几乎听不到,但听得又是那样的分明。铃铛更加犹豫,它不知道主人是让它发声还是不让它发声,就象是一个人站在门前,很忐忑,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敲门,伸出了手,举在了半空,决定去敲了,但手刚刚触及到门的时候却突然又失去了动力;门不及铃铛,门来不及响应,铃铛相当机灵,就是在这种的状态下才发出来声音。月光也是机灵的,天地间这时候任何的声响都逃不过不过她的耳朵,她蹑手蹑脚地跳进了窗子,随即明白了,她为自己的唐突变得羞臊起来,又蹑手蹑脚缩了回去,然后隐藏在树梢后,影子飘渺稀疏。
      草包贬义吗?牛吃的几乎全是草,是名副其实的草包,但牛却是真正的实力派。
      牛就这样地吃草,消化草,就象在提取浓缩铀,耗费掉了大量的原材料,草的养分很小,所以要吃大量的草,特别是麦秸草,它的养份很值得怀疑,它的养份被麦子抽空了,它充当的仅仅是容量而已。养份细微,味道寡淡的草料被牛一边一遍、反反复复地咀嚼,咀嚼得津津有味,终于把其中细微的养料激发出来,萃取出来,凝聚成了极大的能量。在我有记忆的时候,牛还是干农活儿顶天立地的主角儿,机械是后来的事。拉庄稼拉粮食,心不跳气不喘,人只管架着车辕掌握方向。拉磙碾场,大大小小的麦秸垛都是它们碾出来的。秋庄稼中间的耧腿被塞着,叫“大背拢”,杷了大背拢,锄草的工作量就少了十之八九。给棉花追肥封根的,用牛来封,灵活也不糟蹋庄稼。那些年养了牛的人家,真的让人羡慕。犁地耙地是天底下最苦最累的活儿,可不是花拳绣腿能够完成的,每年广袤的田野都由它们深翻个遍。有些年份地非常地坚硬,牛能把犁铧拉断。不知道牛能不能看到人类的精于算计——近乎卑鄙的伎俩,平时不干活儿的时候,料撒得就少,“有料没料,四角搅到”,拌草棍只管装作摸样地在石槽里一阵翻腾来倒腾去的。只有在干活儿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来改善它的伙食,给它添加了料、棉饼、或者麸子,不过牛并没有因为待遇的变化而变化,在干活儿的时候依旧用上了最大的气力,“驴腿儿要直,牛腿儿要弯”,弯弯的牛腿儿绷得紧紧地,在地上扒下赫然醒目的蹄子窝。
     牛的哞叫是很难听到的,终日沉默,在这世界上留下最多最大的声音,除了“吱吱”的咀草声,也便是干活时“呼呼”的粗喘声。
       牛不仅要劳动,也是农家的经济重要支柱。“槽头兴旺”其实也就是日子兴旺。那时候农家只要能有一头牛就不算穷,借借讨讨方便得多,没人敢从门缝里看你。盖房子娶媳妇,往往一头牛就占去了大半。村里一家的女儿得了破伤风,医生都说没救了,他说不用怕,他有牛。一头牛换回了一条人命。人们歧视牛的性别,却与人正好相反,公牛应该更有劲儿,但不能生牛犊子。养的牛基本上都是母牛,好母牛怀着孕一点儿也不耽误干活儿,一直到临产前夕,还能一年一个小犊子;虽然只值几百块钱,但比得上种几亩的责任田,抵得上当时“公家人”将近一年的工资。村里一家就养了一头这样的好牛,生的大部分又都是小母牛,母牛更贵;就是靠着一头牛,供他儿子读完了大学。
      干活、哺育、养家,很多人对于一家庭的付出,远远赶不上一头牛。
      既有能力、又踏实做事,从不计较个人恩怨得失,绝大多数人的素质,也远远赶不上一头牛。
      牛很有灵性,长时间的耳鬓厮磨,主人的生活作息牛揣摩得相当准确。在农忙时节,到了下地干活儿时间,主人没去,它早就站在那里等着了。在白天,它卧着时,当它看到主人向它走来,它就想一定是有事情要做了,它就主动地站起来;若没活,当它看到主人远去,才重新卧下。一个善于和牛交流的人,他们之间的相处配合比人都要默契。小叔使用牛时从来不用帮耧的,牛也不用牵,干活儿一直都是他们两个的身影。只要做过一遍,该拐弯抹角时牛就拐弯抹角了,小叔的一个手势它都清楚小叔要干什么,他们之间甚至省去了哒哒咧咧世界上最简单、最简洁的沟通;下地时它跟在身后,卸了套还是跟在身后,在回家的路上小叔有时只顾站着和人攀谈,它兀自回家了,只有他们之间懂得了心领神会,做到了心领神会。
      如果说怎样干活是经过调教过的,属于被动,但对待生命呢?这些深刻命题从没有人给牛灌输过,无法灌输。很多的老人们讲述过他们亲身经历的与牛有关的事情。村里一村夫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赶着牛车走亲戚,回来的时候因为喝多了酒,烂醉如泥,他从牛车上滚落下来,等他醒来的时候,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当他爬上了车子,并没有吆喝,它就又继续前行。那是一个夜晚,一个村夫赶着牛车匆匆赶路,牛突然不走了,主人知道一定有情况,他下来一看,地上有一棉裹,他一看,原来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他把那婴儿带回了家,后来听说是邻村的一个大姑娘生下来的,那男婴被只有丫头没有男孩子的人家抱养了去,后来那男婴长大成人,继了那家的烟火,在当地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其实,即使是猫的狗的,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牛都是小心翼翼地掂着蹄子,轻轻地走过去,或者绕道而行的,真的绕不过去,它就站立;倘若人拿着鞭子抽打它,牛也少有的反抗起来,坚定不可动摇。牛蹄子上什么都可能沾染,但从来没有沾染过血腥;人们都说牛是通人性的,人性有善恶美丑两个方面,而牛具有的只有人的善性。
      牛的自然寿命大概是十六七年的样子,但耕牛就缩短了很多,十多年的耕牛就进入了古稀之年。和人老了一样,各种生理功能也都衰老了,老牛咀嚼的声音微弱了很多,走路都是摇晃踉跄的。人的气力在腰上,受累负重的是脊柱,人老了都要弯腰驼背,耕牛巨大的力量都用在了腿上,腿关节常年累月地磨损,失去了往日的柔韧,似乎是骨头与骨头直接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耕地的时候,牛腿更弯了,象剥了皮的树杈,机械生硬,磕磕绊绊的,总要向前栽倒的样子。
       这样的牛离上牛肉锅的日子就不远了。
       牛肉,是上等的肉食品,营养远远高于其它动物,价钱也远远高于其它动物。它被肢解成若干类别,肉、筋、杂;若干脏器,心肝肺胃肠、牛耳牛舌牛蹄、人们根据自己的嗜好各取所需。牛鞭牛蛋牛腰子在市场上是买不到的,去向不明。大小的骨头都被熬成了大锅汤,骨髓都空了碎了,称高汤。牛皮一直都是抢手货,最好的皮带总是以牛皮自居,买皮鞋、皮靴、皮衣、皮鼓时总是被商家告知,牛皮最好,价格也令人咂舌。牛皮纸和牛皮根本无关,但披上了牛字,声誉就凭空拔高了一大截。
      关于如何宰牛有很多的版本,有的说用刀子,有的说用大铁锤猛击牛的脑袋,有的说用绳子绑着,有的说用两根粗棍子夹着,也有的说牛被蒙着眼睛,宰牛者怕牛看到他,记着了他的模样,也怕看到牛哭的样子,下不了手。
      我的一个亲戚是牛经纪,养牛贩牛,深谙牛的生理习性和其中的道道。他看看牛牙齿的数目、磨损的状态就能知道牛的年龄。根据牛出不出汗、倒沫的多少、咀嚼的口数就能判断出牛是不是生病了,病的程度。从牛的貌相体态就知道出肉率是多少,捏捏牛背就能估算出大致的重量。牛价钱从来都是不能公开谈论的,天一样的秘密,两个牛经纪的手同时都插进其中一个人的口袋了,手指在口袋里交谈,一鼓一凹的,旁观者、包括买家卖家都是一头雾水。他经常亲自把牛送到牛肉锅上,老牛很长时间很少出远门了,它跟在人的身后,少有地欢快,鞭子甩动得恢复了当年的柔韧灵活。当它路过曾经耕作过的田野,有时候还能听到它的一声哞叫,那哞叫是深深的眷恋,炽烫的情怀。宰牛场散发着一种特殊的味道,但那种味道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嗅到,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出自什么样的场所,意味着什么。老牛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也未曾接近那里,对于它来说是陌生的,没想到的是离得很远,老牛就嗅到了那味道,嗅到之后老牛猛地一下子就缓慢了许多,眼泪哗地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噗噗嗒嗒地落了下来……老牛一边流着泪,一边还是跟在人的身后,一步一步接近目的地,血腥气更浓了。
      就是这样的耕牛,活着的时候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不余遗力。风烛残年,用生命为主人换取了最后一匝或厚或薄的钞票。死了,再用遗体为人类献上一道道美餐,满足一个个刁钻的口腹。
      在家乡县城的时候,我居住的对面曾是个体的宰牛场所,我亲眼目睹了宰牛的一幕。很简单,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样的复杂,根本看不到牛是怎样地激烈反抗,先绑住了牛的两只前蹄,似乎用不上太大的劲儿,轻轻一拽牛就重重摔倒在地,然后再迅速地绑住了牛的两只后腿。肉案上摆着长短不等、宽窄不一、厚薄不均的刀子,每一种刀子都必有各自的特点和妙用,它们都锋利无比,闪着寒光。那些刀子在牛的身体里游刃有余,上下左右地翻飞,剥皮剔骨的“嚓嚓”响声让一个胆小的人不寒而栗。寒光和血光相遇,如三伏天正午在大地上蒸发的气流,抖动得睁不开眼睛。我并没有看到牛哭,可能早已哭过,流完了泪,再也没有泪可流的了,或者是由于我的疏忽而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只是它的目光与平时有着明显的不同,成分很复杂,我读不懂是惊恐、是控诉、是愤怒;当被撂倒之后,宰客拿起了刀子,它的目光却在一瞬间平静了下来,我读不出那是一种黯然凄凉,还是一种无奈认命;牛不认得人类的文字,更不懂信仰,却是合格的教徒,当刀子顺利地进入了它的脖子,准确地割断了它的血管,它竟然还没有表现异样的举动,甚至是抽搐颤抖,似乎更加平静,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就象往常那样去到田地耕作或者耕作之后回家,它面前的刀子不是刀子,是牵着它终身的牛缰绳,缰绳的方向就是它归宿的方向。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牛是这样想的吗?
      我最终在牛的目光里读懂了殉道者的那种悲怆、释然、决然,这时的它根本不需要救助,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救助和怜悯此时对于它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歧视和侮辱,它要完成的是上苍赋予它神圣的、诡秘的、人类尚不能破译的某种救赎或者使命。
      鲜血如水枪一样从牛的脖颈里喷射出来,在盆子里撞击飞溅,发出“嗞嗞”响声,清脆清扬,却如强弩般地锋利,有着锐不可当的穿透力,瞬间就击穿了被包裹了很厚很厚、天经地义的本能欲望,许许多多冠冕堂皇、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完美诠释。血飞溅在闪着寒光的刀刃上,宰牛者的围裙上,或者手臂上,偶尔也在脸上,点缀成了一朵朵绽放的梅花,那样鲜艳夺目、那样热烈绚烂、那样激情飞扬。
      牛啊,熟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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