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汤的分别——红楼话吃喝之一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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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碗汤的分别
——红楼话吃喝之一
——红楼话吃喝之一
读过《红楼梦》的人大都会记得,宝玉挨了打后要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汤。书中没交代具体做法,只简单地说“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但却详述了需要的器具:“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至于汤本身,凤姐的评价是,“我吃着究竟也没什么意思”,“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所谓磨牙,不是食材难得——无非“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而是费力费时,正因此,所以“家常不大做”,只是“那一回呈样做了一回”,正因此,吃过一回之后这套模子便束之高阁,连放在什么地方都记不清了。
有人一口咬定说,宝玉这汤是莼菜汤,我觉得是歪解,第一,曹雪芹虚写南京实写北京,那年头北京去哪淘换莼菜?第二,一碗莼菜汤,给“丰年好大雪”薛家做媳妇的薛姨妈,未必能那么惊异:“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皇商不缺钱,却不一定有贾府的排场,这就是富与贵的差别。法国贵族的衣食,不见得有多高档,却须用自己的作坊和裁缝,有自己的酒庄和红茶加工作坊,拿着多少金币也买不来,很像当年的老罗尔斯-罗伊斯。不直接叙述烹制过程,是因为曹雪芹明白,在“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姨妈面前,再怎么强调食材和操作也未必见效,一副模子却能借着薛姨妈的叹服从侧面说明问题,这就是手法的高明。其实,曹公这里是在卖关子,不信您仔细琢磨,宝玉要的汤,就是用鸡汤加上配料做的疙瘩汤,能把这普通吃食弄成精美的艺术品,正是曹雪芹高明的地方,这一点,高鹗就做不到。
高鹗也写过汤,即紫鹃吩咐雪雁叫厨房给病中黛玉做的火肉白菜汤,高先生这里既想说明潇湘馆主人病的不轻,也有心写写府邸吃东西讲究,和紫鹃对主子的忠诚与体贴:“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又说“还熬了一点红米粥”,并配了“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啰嗦半天,这碗汤被老高弄成了乱炖。
火肉白菜,是老北京特有的吃法,早已随着火肉绝迹了。对火肉的解释有多种,有人说是驴肉,有人说是火腿,后者还说得过去,堂堂千金小姐吃驴肉,是没弄明白林妹妹和郭德纲的分别。我以为,火肉应该是炉肉——不是驴肉,即用果木在烤炉里熏烤的晾晒过的五花肉,这种老北京独特的吃食,到我小时已经没了,据吃过的人说有浓郁的烤香。炉肉最宜和白菜同炖,荤素能相得益彰。可高鹗不但把这两样东西弄成了汤,还要添足加上青笋、紫菜、虾米——估计他想的是虾皮,挺好一道菜成了大杂烩。按中国人的传统,生病调养身体需要喝粥,可用粥配汤,也是怪新鲜的吃法——起码北方人不这样吃。我孤陋寡闻,总觉得是不是高先生记住了曹公那句“女孩是水做的”,老想着把林妹妹灌个水饱?曹雪芹就明白这个道理,曾借贾母的话说:“那(野鸡崽子)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至于大头菜拌醋,也是个败笔,南方的大头菜不比北方的芥菜疙瘩,一放醋,酱香的味道就全毁了。
高鹗有续红楼的自由,何况,给曹雪芹续貂是挺时髦的事——直到今天还有人坚持不懈,可惜一落笔就能让人瞧出来是什么尾巴。看高鹗的怪汤和怪吃法,我总觉着他的生活条件其实连西门庆的水平也达不到,兰陵笑笑生不是贵族,写不来小荷叶儿小莲蓬儿汤,但他有自知之明,没强努着非把山东县城的土财主写成宁荣二府的大小姐。《金瓶梅》里写吃不少,除了用一根柴火烧熟猪头之类,兰陵笑笑生写吃更像一份详细的菜单,西门大官人有钱,又贿赂蔡京弄了约等于县公安局长的官,是个有靠山的暴发户,自然有条件享受这些菜单,虽然上他餐桌的东西始终没离开土财主的档次,可照着《金瓶梅》里菜单弄的“金瓶梅宴”,远比如今忽悠人的“红楼宴”靠谱!因为非逼着现今的厨子们做出一道没吃过没见过的“茄鲞”来,结果只能鼓捣成烧茄子,就如那个笑话:一穷困老妪半夜饿着肚子纺线,边做活儿边想,我要是皇后多好,夜里纺线累了,宫女还能给端碗热汤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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