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窑的刘响儿

烧窑的刘响儿

苏小菜

      村里砖窑上来了个烧窑的，河南人，名叫刘响儿，就住在乌龙爷的破庙里。
      
      刘响儿来了，村里人都高兴。先前烧窑的挠儿高兴，是因为他有了个好帮手。刘响儿踏泥扣砖装窑烧窑出窑都是把好手。刘响儿吃得苦，耐得劳，肯下力气，出活儿，又少言语，不吭不哈啥都干了。还每天跟在挠儿屁股后头一口一个“师傅”地叫着，叫得挠儿老熨帖，逢人就夸刘响儿人好，是个好小伙儿。
      
      男人高兴，是因为这下有了好去处。阴天下雨，做不得活，就到窑上找刘响儿，扯一通大姑娘小媳妇，扯得肚里发烧，就甩扑克，往脸上贴纸条儿，或者顶砖头。有时候运气好，还能哄出刘响儿半瓶北方烧，人递人转一圈再转一圈，个个嗓子眼里火辣辣，肚子里可越发空了。酒瓶里滴酒不剩，连酒味儿都被这帮饥汉吸得精光。
      
     孤寡老头子老婆婆高兴，因为再不怕水缸里缺了水会把自个儿炕死，炉灶里没了些把自个儿饿死。刘响儿没事就这家转转，那家看看，谁家缺了水，没了柴，他挑起水桶出去，不一时，水回来了，柴也回来了。
      
      大姑娘小媳妇高兴，因着一些想说又不能说的小秘密。这人吧，就怕心里有秘密，憋着个秘密和憋着个屁有点相似，不好直通通地放出来，好像又不能不放出来，就夹住了，挤得细细的，一点一点地偷偷放出来，脸儿憋得通红。
     
      我们小孩子更高兴，因为刘响儿有讲不完的“从前”，有那么多漂亮得赛过村里任何一个闺女媳妇的仙女，她们或者从画上走下来，或者在某朵花里面藏着，又有那么多的蛇精狐仙猫精黄鼠狼精，它们最爱缠年轻书生，但最后总不免被一个无所不能的道士收服或者打死。

      更让我们小孩子高兴的是，刘响儿能给我们炉红薯炉山药蛋，还能炉鸡蛋。要是刘响儿打着野鸡野兔子甚至套住了獾，哈，那简直就是我们的大年了，我们盯着刘响儿的一举一动，他走一步我们就跟一步，真正叫做形影不离。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听话得让你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刘响儿让干啥就干啥，就是让最不听话的香炉一气翻三十个叉子，他都会一个不少地翻下。

      刘响儿就是这样，他给村里每一个人带来高兴。五斗显摆自己的能耐，要给刘响儿说个山沟北最好看的媳妇，刘响儿哈哈地笑着说：五斗叔，你真会逗我翻筋斗云，谁会跟我这个流窜？你不会是要给我说四爷家那头花母猪吧？大家都笑，倒不是笑刘响儿，是笑五斗：嘁，人家刘响儿早就说过，他在河南老家有媳妇有儿女，你都听到腚里去了？

      乌龙爷也高兴。刘响儿没多少钱，不能给乌龙爷买供品，但香钱还是有的，就买了香，见初一、十五，三炷香是少不了的。至于磕头，则是想起来就趴下磕一个。刘响儿想：乌龙爷是神呢，敬着点，总没坏处，礼多神不怪嘛！

      也许真是刘响儿心诚，感动了乌龙爷，乌龙爷保佑他呢。麦前，挠儿和刘响儿烧了一窑砖，这天后晌，两人光了脊梁，吭哧吭哧出窑。背不了几趟，身上的汗都淌成了河，两人互相看着哈哈笑。挠儿说：“日他贼娘，这天，才啥时候，就热成个这！”“可不，麦都还没熟透哪！”刘响儿说，“那吧，师傅你歇歇，我先背着，反正一天两天也出不完，不着急！”挠儿说：“好吧，歇歇就歇歇，等我背出这趟！”啥都是命里关着，挠儿这趟砖没背出窑口，就出了事。刚走出窑口还不到十步的刘响儿听到身后“轰——哗啦啦啦”一阵响，心里一紧，头皮就奓了。他脊梁往后一挺，把背后一摞砖撂在了地上，人往前一跳，不让咂着脚，扭身就往窑里跑，一边大喊：“师傅！师傅！挠儿！挠儿师傅！”就听见挠儿在窑里高一声低一声喊上了：“娘哎！我的亲娘哎！”
     
      挠儿残了两条腿。村里人都说是乌龙爷保了刘响儿。也有人说乌龙爷不长眼，不保村里人，倒保个外乡人。
   
      刘响儿心里也觉着是乌龙爷保佑了他。就想把乌龙爷庙翻修翻修。刘响儿撺掇了几个老太太，大家都高兴，夸刘响儿是个懂事的好后生，不像有些年轻人，不敬神，不敬祖宗，忘了本儿了，迟早要遭报应的。砖不是问题，刘响儿从杀土、和泥、扣砖到烧窑、出窑，一个人全包了。木料并不差多少，村里安排人到后山上再弄一些就够了。几个老太太又挨家挨户集了几个钱，正够买瓦。就这样，乌龙爷也时来运转，住上了好房子。

      刘响儿自然是功臣。从此以后，刘响儿在村里也有了些地位，有些人家有什么事儿，也去找刘响儿讨个主意，问个谋划。

      可是，不久后的一件事儿，又让村里人迷糊起来：这刘响儿到底是个啥来头呢？

      那天，“提溜提溜”的警报声打破了山沟北的宁静，一辆公安吉普车开到了砖窑，下来五六个公安。在窑上招呼的挠儿上前问有啥事，公安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你这里有个刘响儿，河南人？挠儿说是啊，扭头朝窑里叫：响儿，响儿，公安找你！

      可哪里还能见刘响儿的影子？公安进到窑里去，刘响儿歇晌的铺盖还在，喝水的大罐头瓶子也在，喝剩下的半瓶水还烫手，可是不见了刘响儿。到庙里去找，刘响儿的东西啥都没动，原样地留在庙里。

       村里都打听，说，刘响儿有可能是一个杀了人的在逃犯。没人信。

       挠儿说：谝蛋吧，刘响儿能杀人？刀架他脖子上他也不会杀人去。

       老太太们抹眼泪：可怜响儿，这人生地不熟的，去哪里讨饭吃，去哪里讨口水喝哪？

      小子们也失落，排一溜儿站在砖窑顶上往窑里撒尿，一边说：要是响儿叔在就好了，也不知道他这几天有没有打着野兔，想吃兔子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