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与斜阳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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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笑着说,那件层叠垂坠的僧衣一定很暖。与暖呼应,六月的天空飘来一场云雨,雨后的清晨,凉意钻在风中,叫醒了草木的耳朵。我借了草木的耳朵倾听山野,于是我的耳朵成了无用之物。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是无用的存在,如同河畔虚无的倒影。我常常因为无知而感到羞愧。如果不去亲近山野,我永远不会知道人类的宿命是与山相连的。山是大青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故乡的石头的山。山上的草木似绿若黄,有时候很难界定这苍凉的山脉中,那些活着的,亦或在衰亡。
一夜之间,五色经幡被洗得闪闪发亮。山中容纳着许多旧事物,它们开始学会了遗忘,甚至消隐了界限。那些能够留存的,都是时间的遗物,比如一棵老树、一册经书、或者一间石屋。从山坡上盖起第一间石屋起,时间就发生可见的积累,以建筑群的形式生根发芽。在这里,时间是幸运的,如同寺院的墙壁,一遍一遍被加固和粉饰。我知道,如果是一间空瓦房,那么几场风雨飘零,几簇野草丛生,很快就会坍塌。而一旦有了人的打理,房屋就会变得稳固。可以说,是房屋保护着檐下的人,也是人让房屋屹立不倒。据说,在五当召香火鼎盛时期,曾有僧众上千。经文回响飘荡,僧人的修行让寺庙变得坚固。
我总是在想,人与房屋、庙宇、以及神灵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联?五当召虽然偏安一隅,藏于山腹,但这并没有让庙宇衰颓。站立在庙宇前,我只能无限仰视。可即便是仰视,我也无法将它尽收眼底。远远的,我试图用眼睛记录下这些房屋,它们的形状、色彩、方位等等,但这一切都是徒劳。那些主体为白的建筑层层叠叠,那些镶嵌其中的黑色小窗,那些红色的廊柱,在山坡上起伏。然而,它们在我的生命中,始终不是准确的存在。
在这远山之中,我看到庙宇是感动的,见到绛红的僧衣是感动的,甚至于站立也是感动的。不曾有过的肃穆,缠绕在心头,此时此刻竟如莲花盛开。是的,枝蔓穿越黑暗的淤泥,洁白的莲花第一次遇见太阳。但这些并不是我的生活,我只是因为可以触摸到这样真实而异于己身的生活,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和慰藉。
羽毛也是温暖的。鸟群在头顶久久盘旋,我发觉飞翔的意义仅仅在于飞翔本身,不是使命,也不是自由。这些逐渐消亡于城市的鸟群,仿佛是庙宇的守护者,发出一声声悦耳的鸣叫。我想到“天边”这个词,这无疑是一座天边的庙宇。它不是飞来的,更像是生长出来的。从一开始,它就生在了云端,离我很远,又无法隔绝。
飞鸟是属于太阳的,只有行走的人属于黑暗。有时候,身体会听从某种召唤,驱使我走进幽暗。身体与黑暗相合,才能遇见太阳。苏古沁殿中,头顶上是各色幡幔,方柱上包裹着栽绒地毯,壁画莹莹环绕虚空。我俨然错过了早经的时间,一排排蒲团虚席以待,但没有一个位置是属于我的。我本能去臆想,换一个身份,或像一个普通僧人那样,念响那些令生命稳固的经文。
我的世界是一间危房。此时此刻,我竟想到城市文明中的诸多弊端,想到人满为患,想到物欲横流,想到我们已经远离祖先,想到遗失的信仰,想到《废都》中的一句话:“牛啃了一肚子草,也卧下来反刍,一反刍竟有了思想。”我想到反刍这个缓慢的过程,愈发见到自己的愚笨。在五当召,从一个大殿,到另外一个大殿,从一条石板路,到另外一条石板路,我匆匆而过,有些患得患失。在庙宇面前,我似乎永远都摘不去旅人的帽子,一扇门敞开着,又狠狠把我关在门外。我总是在追赶时间,甚至用鞭子抽打时间,然而时间像一头老牛,只会彳亍而行。石阶旁的一棵松树,一棵柏树,或是一棵柳树,对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我消化的大多是食物,而从来不是思想。
从一个经桶到另外一个经桶,我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生怕某个疏漏,让我错失了生命的圆满。金色的经桶发出细微的声响,那是旋转的摩擦,仿佛每旋转一圈,都是在替我诵念经文。它机械地循环,从一个人的指尖到另一个人的指尖,要经历恒久的触碰。我像是坡路上的一个符号,既不是始源,也不是终结。每个人的指尖,每一个念想,都有独特的温度,而我只是传递的一部分罢了。那些擦肩而过的红袍身影,像是行走于另一个空间,他们平凡而隐秘,令人艳羡。我是在谋生,而他们是在修行。
我的内心中竟然感受到一种滚落。清晨的阳光,细密柔软,从庙堂顶部的窗子滚落,从山坡上滚落。所有的物质,似乎都有化成符号的可能,它们遵循着最原始的力学定律,坠落与滑行。一瞬间,那些凉的青苔,就铺满我的身体。而我,终于成了亘古的石像,骨头和血肉被一同打碎浇灌,眉骨和颧骨都变得圆融,所有的神情都写着缓慢与祥和。这是生命的另一种姿态。
却依拉殿的弥勒佛,有另外一副面孔,打破了我的固有印象。殿堂顶部开有天井,从此,阳光不再落于地面。弥勒身高十米,头戴五叶宝冠,额中镶宝珠一枚,面部端庄,略带微笑,双手呈法印,双肩有莲花,左净瓶,右法论,双腿下垂,坐于莲花台。关于佛主与修行,之于时间长河,我们都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顿点,总是茫然失措。这里是哲学的殿堂,僧人们十年如一日,仅仅是为了思考,完成一次宏大的辩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命题,我站在这里,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失语。在我的身体里,充满了矛盾与争执。
我曾见识过辩经的场景。辩经声抑扬顿挫,混作一片海洋,一个浪倏地把我推向边缘。辩经有特别的韵律,那是我无法掌握的语言。我也会因为一场争论而感动。红袍僧人之间,一动一静,动者站立如流水,静者端坐如磐石,仿佛是武林高手之间的对决,不容许一点怯懦和迟疑。质问者目光如炬,配合各式各样的手势,或手拉念珠,单脚独立并大力击掌,形成威慑。问题一出,端坐者须不加思索,进行反驳和回答。我曾暗想,如果端坐其间的是我,又如何以不变应万变?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一遍遍地叩问自己,恨不得击掌、跺脚,想要找到最接近真实的答案。
然而,此时的辩经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守庙的喇嘛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念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候,当灵魂无处安放,我就会来到寺庙。即使我还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做一个虔诚的信徒。我总是试图去记忆,以记忆完成旅途的轮回。当寺庙在记忆中渐渐成为模糊的轮廓,我知道有那么一天,我还会再回去。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间屋,成为我的归处。我们会成为彼此坚固的缘分。
如今,五当召矗立在眼前,巍峨不动。我希望闭上双眼,就能镌刻所有的细节。于是我只能走近它。当然,这只不过是某种靠近罢了,极尽所能地,开打所有的感官,用视觉、嗅觉,甚至幻觉,去亲近它。我打开自己的同时,似乎也打开了庙堂之门,屋子像一幅画卷被展开,我嗅到了木石和檀香的味道,香气中五彩缤纷,浴火弥散,那些精细的布置和花纹,开始在记忆里慢慢回溯。仿佛有一天,我幡然醒来,那时候朝阳澎湃,诵经的声音刚刚响起。
2、
天光晦暗,明明是午后,又仿佛是黄昏。车子在长久的颠簸后,倦怠在一旁。雨后泥土松软,行人如履薄冰。整个老工矿区,像是一座废墟,荒无人烟。我原本是色觉敏锐的人,然而对于这座老工矿区,我的视觉竟变得混沌起来。低矮的天空,破败的建筑,横生的草木,甚至连脚下的泥土,都呈现出一种驳杂的荒芜。那些黄不是黄、灰不是灰的色彩拼接,显示出一种粗粝的质感。它们虽然驳杂,却能够完全统一。但凡是统一的色彩,总是能够轻而易举营造出苍茫的景象,比如白雪,比如黄沙,比如破败。破败也是一种统一。我走在泥土路上,一种荒疏感油然而生。因为这荒疏,竟然在我的内心生生出一种美感,一种静态的背后,缓慢的塌陷。这是一片被遗弃的土地,那些过往的曾经,都随着整片大地在塌陷。似乎连人都在塌陷,我有些害怕踩在松软的泥土之上。
我站在石墙前的空地上,想象如潜伏的鸟兽。那是黑色的鸟群,黑色的兽群,它们要奔赴一场革命,等待着燃烧,等待着消亡。曾有一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是轰轰烈烈的。煤炭,源源不断地被开采出来。这样的煤,是远古的化石,也是大地枯竭的诱因。当我们把过往燃烧殆尽,还能留下什么?似乎极尽繁华过后,总要留下悲伤。远远地望去,除却起伏的群山,隐约还能看到炮楼和碉堡。矿井还在更远的地方,被彻底遗弃。我来到这儿,有些庆幸正值盛夏时节。
站在风中,我依稀听到了铿锵的采矿声,听到黄昏时火车拉响汽笛。我知道,一面墙总是可以记录些什么的。如果是一间屋,那么它不会说话,只有屋子最终成了墙,它才会开口。空旷的风,不约而至,在墙的面前卖弄和嘲讽。曾经,墙对风不屑一顾。现在,墙害怕极了风,风让墙的日子变得更加苦闷。一堵墙的背后,是时间的倒塌。它或许曾经是职工俱乐部,是长途汽车站,但现在它什么也不是,甚至连它都快忘却了自己,曾经作为房屋的一部分,但透过方窗拱门,那些碎石会提醒它,折磨它。一阵风吹来,墙壁暗自神伤,它又试图把疼痛隐藏起来。但只有一面墙的房子,又如何守口如瓶?如今,墙上的字已然不见,但这不再重要,那是人类赋予它的用途,墙永远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如今,墙壁的正中央,只留下那枚政治符号的五角星,未可磨灭。这就是一堵墙的真实。一堵墙也可以成为一段历史。
因为丰厚的煤炭资源,人类聚居,村落自然形成。村落的兴衰与煤炭息息相关,在这里,似乎连土地都泛着一层煤炭的灰黑。如今,村庄彻底荒芜,所有的房屋都历经蜕变,把墙壁的故事上演到极致。一些房屋坍塌成了坟墓,一些还保有曾经的生活气味。其中,还有一些日伪时期的建筑,上面还贴有标牌,比如“大发日伪电报局旧址”,已经成了文物保护单位,那是石头盖的房子,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可以看得出来,窗子曾用砖块封闭过,如今露出一角,屋门已经破损,遮不住里面野草丛生。电报局不远处,是旧时商埠。我从商埠的窗子向内窥视,柜台和木桌皆在,一尊金色的佛像扎在柜子上。我走在荒村的泥土路上,却不敢深入太远,我知道那边还有医院或者学校。这些荒废的房屋,虽然静默,却愈发狰狞,仿佛要把我生生吞没。
只有躲在村口的老柳树下面,我才是安然的。柳树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蹲坐在村口。他想要吸一口旱烟,却禁不住剧烈的咳嗽。他是一个传奇。听说,曾有人拿着斧头,要砍死他,但被村民围护。然而,村民并没有遵守和柳树之间的约定。一瞬之间,鸟兽四散,村子变得空落落的,只留下柳树孤零零地守在村口。柳树有灵,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遭遇了天灾。雷像一把利剑,斩断了树干,雷火毫不留情,把老树烧得漆黑。这世上再没有比它更黑的柳树了。柳树已死,所有人都信了命。然而想不到的是,一年以后的春天,老柳树突然睁开眼睛,奇迹般发了芽。但是它竭尽全力,也只能在有限的树干上,抽出几枝嫩芽。它最终还是选择了复活,孤独的存在下去。
作为一个外来者,我收敛起所有的侵略性,想和这些老房子谈谈,我相信,这里有太多的故事淹没在尘埃里,或可重见天日。如果毁灭和存在可以成为一种选择,这荒芜的老工矿区,一排排废弃的村舍,又有怎样的未来?一棵柳树经历天劫,尚且选择活下去,似乎一定有什么道理,要让它们继续存在。一种无法回避的坍塌,似乎也是记录的方式。如果房屋可以凝固,或可以完成一种回溯。
在这片土地上,不得不承认,那些日伪时期的建筑相对结实,反而五六十年代的职工俱乐部、医院、理发店、澡堂、学校等建筑,渐渐面目全非。我想到,每个灵魂都需要处所,可以是肉体,瓦房,或者庙堂。万物皆有神性,在时光的流逝中,我们不断地创造和遗留,完成一个人的行走。然而,土地是纵横的,也是接纳和宽容的,它应该有自己的选择,这也是它的权利。
我喜欢站在高处,让目光翻越围墙。我依稀还能搜索到家禽的身影,那些小小的院落,寂寥又封闭。我见不到一个乡人,出现在白日之下。我只能通过门边的春联,以褪色的程度,判断是否还有人的踪迹。想到节日和团聚,又是多么的荒凉。当几乎所有的房屋失去功用,当土地变得枯竭无力,人也变得脆弱不堪。我不知道这些潜藏起来的人,靠什么维持生计。几只鸡鸭,一块菜畦,我想是远远不够的。内心的死寂,才最令人恐惧。尤其是,每当夜晚降临,我想除了犬吠,村庄上空还会有什么声音回荡?甚至于,连激起犬吠的事物都不复存在了,只有冷冷的月光散落在矿井和村庄上,作为永久的安抚和怀念。如果还有什么可寻,村子里或许还藏着万千亡灵。死亡之后,灵魂的延续或许才是永生的方式。
我选择站在日伪时期的洋桥上,延续一座桥的生命。连结与沟通。桥因为古老和简陋,致使桥上的人也颤颤巍巍。哪怕桥柱敦实,桥体健全,我依旧对桥充满质疑。桥的对岸,残留着黑色的煤堆,像一座小山,像一座碑石,难道是要留给后人凭吊?万籁俱静,一阵风掠过,仿佛矿工们还在,只不过是去短暂歇息罢了。石桥下没有潺潺流水,但是石桥上有大水冲毁的痕迹。据说,在这座石桥下面,填埋了无以计数的朝鲜劳工。那些累死、冻死、因为传染病而死的苦难者,始终无法安息,只能让灵魂日夜飘荡。我能想象到那些个寒冷的冬天,那一双双皴裂的手掌,每个伤口都会吃人。倒下的躯体是被冻僵在远乡的绝望,此时此刻,在桥底一点点松动,发出叹息。
如果说桥是连接的符号,那么铁轨就是延伸的证明。老工矿区的铁轨,也是废弃的,上面锈迹斑斑,却异常完整,延伸到未可知的远方。不再用作煤炭运输,铁轨很快失去了光泽。那天,我站在铁路上迎接了一场盛大的黄昏。我仿佛回到了童年,试着在一根单独的铁轨上走到很远。这是我与平衡的对峙。这个世界原本是平衡的,似乎只有灵魂才会失重。于是,失去了灵魂的屋子开始坍塌,失去了灵魂的土地开始荒凉。我的身体就像一面笨拙的石墙,摇摇晃晃的,随时都有可能跌倒。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见到一朵紫色的野花,生长在木枕旁,形单影只,宛若雏菊。从朝阳到斜阳,从庙宇到废墟,那些阳光、建筑和人类,似乎完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照和轮回。斜阳万里,染红了土坯巷、低矮的木门框和斑驳的小砖房。似乎有个声音远远地传来:“我在风口里等你。”就这样,一阵风,又将我推到了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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