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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后人(已发《岳阳文学》)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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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字,只是一个人的符号。这是现代人的说法,洒脱的代言,不完全等于观念。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姓名延续了人们的观念。从前的家族的姓氏,是一则铁板钉钉的传承。而名字,需遵从祖宗的古训家规而落定。在我的上一辈人中间,尚有相当的一部分人,按照家谱的延续之规则为他们的子女命名,男孩有男孩的排序,女孩有女孩的排序,两不相干。而在一些守旧的家族里,女孩是不能写进家谱的,她们只能以媳妇的身份写进夫家的家谱。这让我有些困惑不解。但它让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家族的延续,寄托在男孩的身上,这就是中国观念中的“后”。
  你可以从一棵树开始,为一个家族画一张家族的图谱——一棵树,就是一张倒置的谱图。主杆是最年长的那位,他可能有两千多岁了,比如,孔子;比如,孟子。也许,他只有几十岁,或者几百岁。倘若不超过百岁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越是年轻的树,其内里隐含的古旧方圆就会越少。对于一个沿袭家谱的家族而言,树的每一根枝杈,都是他的一个子系,某个子系上又会生出他的诸多孙系,依次推类。你将看到,两千多年的家族的庞大支系,数十代的玄孙,密密麻麻地站在延续香火的节点上。这棵树上没有女孩。女孩们被出嫁的唢呐吹走了,如同秋风吹落了树上的叶子一样。但这棵树上挂满了寄居的树叶,甚至超过了子系、孙系、玄孙系的总数。她们是一些被传统冠以夫姓的女人,一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人,一些可以不识字但牢记三从四德的女人,一些从某种意义上称之为生育工具的女人,一些“母凭子贵”的女人,一些自欺并且欺人的女人,一些同样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为尚方宝剑的女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条被断章取义的孟子理论,有如埋在泥土里的氮、磷和钾肥,被树的发达的根系吸收,从树根延展到树梢,再延展到叶子中间。一棵树有多高,它们的渗透就有多高。树叶能跑多远,它们就能跑多远。每一根枝杈,都盼望自己的节点上长出一根新的枝杈,而不是一枚叶柄。一枚叶柄的出生,意味着,有一天枝杈会失去自己的一部分,并留下一个细小的疤痕,并孤零零地在秋风、冬雪里瑟瑟发抖。
  有人把孝字解说成子背着老人。人会老,这是不争的事实。人老了,就像一台旧机器,所有的零部件都被岁月磨损而失去完美的啮合、运转。他需要子的力量背着他走完他的人生。他在子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份期待。他把这种意识,根植在子的观念里。他需要在他死后,有子捧着他的牌位送他入土为安。或许,他更期待的,是子为他预定的入土前的仪式,而非生老的养护。在乡村的葬礼上,子和女的作为,有着约定俗成的分工。具体做些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老人们似乎拥有一种先知才有的本能,一定要躺在自家的或者子家的堂屋里吞咽生年的最后一口气,那里有为他(她)预备的棺椁,屋宇附近的山上,有落枝、落叶皆归根的家族的源头。弥留之际,他(她)反复地问着同一句话:我是不是回家了?还有一点也是可以确定的,老人在他(她)的或者子的粗茶淡饭的家里,从未花过那么多的钱:燃放鞭炮的钱,操办流水席的钱,请专人做“道场”的钱,请戏班子的钱......看似“风光”的身后事,需要后人的经济实力来支撑。孝子在这场老人告别人世的仪式中,做着最艰辛的事情。好在,孝子的艰辛是有期限的,最短3天,最长不过月余,比起一位老人养儿育女的一生的艰辛短到不能再短。其实,孝子为何不能把做几天孝子的用度,花费在老人的生年,让老人吃好、穿好、外出见见世面呢?但常常,乡俗是孝子不可挣脱的世故,这使子的孝心沦落于本末倒置的境地。
  一个乡俗的旁观者,除了怀疑孝的真与假,你能说什么呢?孔子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圣人的七个字从两千多年前穿越到现在,未必不能说明一个道理:生前的养护比死后的祭奠更加重要。但你看见的事实,或许正好相反。乡村老人掌握的现金很少,或许,有限的现金是那些不能记入家谱的女孩们给的。即使手头有一点可怜的现金,老人们也舍不得花,往往作为遗产留给只为他生年提供一两百斤稻谷的子们了。
  有一则消息说,一对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被他们养育的子们分离开来,过起了牛郎织女般的晚年生活。他们分别住在两个儿子家里,难得见上一面,也不能在一起说说话。金钱的魔法,使他们丧失了作为主杆的权威。我们生活在文化断裂的时代,一些古老的东西被丢弃了,一些需要摈弃的事物却留了下来。那对被多个子们所造成的事实离婚的老夫妻,如何反省他们沿袭下来的多子多福的观念呢?或许,他们曾无数次的庆幸,他们拥有众多的沿袭家谱的后人。
  在从前,“绝后”是一个恶毒的诅咒。也许我不该在那么小的年纪看见女子的殇,大约在12岁的时候。我在学校里写批判“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的文章,却在市井的生活里,看见从二千多年前挥来的拳脚落在一个女子脸上的印迹。我看见鼻青脸肿这个词几乎定格在一位我钦佩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脸上。把这个词落定在女人脸上的,是他丈夫的拳脚。而他丈夫挥拳动脚的唯一理由,是他中了“绝后”的诅咒——这个事业家庭两相兼顾的女人,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据说,他的社会身份是人民教师。他所接受的教育并未改变他的世俗观念。女儿使他站在了树梢。他从主杆那里延接来的支系在他这里断裂了。两枚叶柄暂时挂在他的梢头。他背上了不孝之名。他把这口恶气喷在妻子脸上。如何看待发生在家庭内部的粗暴、陋习,和可能一息尚存的粗糙的情感呢?这显然不是一个12岁女孩可以思考并得出结论的。但我记住了鼻青脸肿背后的疼痛可以来自丈夫的拳脚。丈夫是个什么东西?这个问题,像一颗叛逆的种子,深埋在我尚未入世的人生的土壤里。我是一枚挂在父亲梢头的叶子。但我的父母,都自作主张地修改了祖父祖母、外公外婆按照家谱赐给他们的名字,并随心所欲地为我起了一个与家谱毫不相干的名字。我跟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既无生存交集又无情感瓜葛。我的家族意识,止于父母这一代。从某种意识上说,我是父亲这一主杆上自由生长的枝杈。除了磕着碰着,我尚未体验过肉体疼痛的滋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和父母之间的情感是细腻的。他们并未发现,我心里的那颗叛逆的种子,悄悄发芽。它在我的内心里逐渐长成一根骨头。这根骨头,是可以用“撞破南墙不知回头”的性格述描。这根骨头,将我的思想放置在“续后”的对立面。这个长达十几年的成长过程有些复杂。或许,是因为在雪地里看见了冻僵的女婴尸体;或许,是“招娣”,“引弟”,“带弟”的女孩名字鸣响在耳畔;或许,是一些惨遭遗弃的婴孩不是病孩就是女孩的缘故;抑或,是一些女性沦为弱者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我一直不能忘记女人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孔,暗自设计她的以暴抗暴的反抗模式,这时候,我发现,如果她有一个兄弟拔刀相助的话,或许能帮助她免遭丈夫的毒打,但那扭转不了那个固执的灵魂的思想根基——视女孩为非后的根基——我同样不能忘记,两个小可爱的蓝汪汪的大眼睛,和在我手指上舔糖粉的柔软的小舌头,带给我的痒酥酥的感觉。我始终困惑不解,女孩的可爱如何不能软化父亲的拳脚。而一位经济独立的女性,如何不做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她卑微地活在“绝后”的阴影之下。我太年轻,思想取决于意气,根本不知道从两千多年前沿袭下来的家族模式,对一个女人的精神捆绑。那些批判“孔孟之道”的大字报,压根儿就无法拔除隐匿在人们思想深处的毒瘤。女人们本能地惧怕无后。而一个忘记自己姓氏的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有一天叹息着对她的其中的一个儿子说道:我儿子绝了后。这是我亲耳听见的,一句来自母亲对儿子的诅咒。她的儿子,果然在母亲的自得里一蹶不振,整天为自己隔着一代的后继无人哭丧着脸。更可悲的是,当她闭上了她尖刻了一生的嘴巴,成为一把骨灰的时候,从殡葬师手里接过骨灰盒的,恰恰是她视为非后被她尖刻地贬损了二十多年的孙女。她的子孙都远远地躲在一边,惧怕她的灵魂从装殓她的盒子里跑出来染灰他们的双手。她左右不了她的身后事,她的引以为豪的后人,将她安葬在公墓而不是她祈望的,以一枚骄傲的落叶归根于夫家的祖坟。
  我对我的家族记忆,至多追溯到我的曾祖那一代。我不知道我的曾祖父,为什么要把他的家从一百多年前的县城迁居到那个偏僻的山乡,并在那儿盖了一座内置十字天井的供他的三个儿子继承的房子,并安葬在那座房子后面的不远的地方永远看着他的家。我的祖父为自己和后代选择了可以望见祖居的长眠之地,并种下了三棵柏树,一棵柏树代表着他的一个儿子,子为他遮风挡雨,他为子祈福护佑。我的父亲在那座房子里成长到十七岁,就再没有长久地回过故乡。而我,只在那儿住过一个晚上。从家族的角度来说,故乡带给我的只是一杯山泉水的味道。我以为这个家族的图谱上不会有我的只言片语。但我自那个晚上,永久地记住了伯父的一句话:这里是你的根。他没有食言。他让我以一枚树叶的身份,永恒地挂在了自家家谱的枝头上,成为家族的风吹不落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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