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走近鲁迅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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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走近鲁迅
当年,称鲁迅是思想家、文学家和革命家,如今只剩了前两个。这几年鲁迅作品与不断退出课本,理由很简单,却没人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中学开始喜欢鲁迅杂文,稍大,觉得那些投枪匕首不过是文人的刻薄,于是转向他的小说,这才发现,鲁迅厌恶和声讨的,绝非仅仅是北洋政府国民党反动派及其走狗和乏走狗们,试图刨民族劣根的思想者,远比那个革命家深刻而可敬!
老想说说鲁迅,及至提笔却发现积累和功力都远远不够。突然想起大学时的一件事,一帮同学为做新赋看着夕阳搜肠刮肚,一女同学突然道:你们看像不像咸鸭蛋黄儿?众笑骂。后来才发现,这话比那些无病呻吟都实在!古云: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鲁迅在我眼里,除了那一堆“家”之外,还有着和我们一样的吃喝拉撒睡的需要,就是个和你我一样的俗人。于是想从一个俗人的角度说说心里的鲁迅。专家和鲁粉们可以反对我的说法,但请尊重我的权利。
鲁迅当年算个愤青,一出现在文坛,便毫不掩饰身上的反骨,上至官员政府,下至有分歧和芥蒂的文友,一有不合登时开骂,甚至把对手打得落荒而逃仍不罢手,名曰打落水狗。与当今愤青不同,鲁迅的笔战属文人范畴,犀利尖刻却不破口大骂,可见当时文坛还没堕落到下三滥的地步,不像今天某些专家教授张嘴就要喷粪,连官媒喉舌也不时冒出两句泼妇骂街。民国时期,除个别情况——如奉系杀了邵飘萍、军统干掉闻一多,对犯上的文字尚能容忍,于是,鲁迅能两不耽误地一边骂着政府一边领它的工资,这事儿搁后来门儿也没有,话多了要遭批,或列入思想犯送到夹边沟劳改,于是有了那个故事——不知真假,有人问太祖,要是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样?答曰,要么进班房,要么不说话。说这个犯忌,回到饮食男女的话题。
(一)
存在决定思维,经济条件是安身立命的前提,鲁迅没什么家底,可在北京那段时间花钱却大手大脚,别的开销不说,光买两处房就花了将近五千,这里头虽有老家变卖的进项,可毕竟不是小数目,没能耐挣钱绝不敢这么折腾,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读鲁迅日记,知道他是个能抓钱的主儿。那年月和后来不同,挣大钱要有资本,第一个便是学问。当年中国有好几亿文盲,能上初中,已经算“大”知识分子了。鲁迅有旧学底子,又有出洋资历,学而优则仕,进官场并不新鲜。北洋不会用赵光腚,政府里一水儿是文化人,其中留洋的不少——先甭管在国外是否认真念过书甚至念没念过书。可这个号称共和的班子,却沿袭着旧官场的传统,熟人引荐互相提携是常态,有了这个路径,鲁迅顺利进入了国家公务员序列,在教育部当了个处级干部,也便有了固定且相对丰厚的收入。即使北洋政府有时拖欠工资,可怎么说也是每月二、三百大洋(最初六十大洋)的铁饭碗,不用扒开俩眼想饭辙。
鲁迅研究过文艺理论和中国小说史,也写过小说,教育部又没什么正经的公事可做,于是在供职衙门的同时能去学校兼课。当年教师值钱,有人说北洋的教师很幸福——绝非仅收入方面。兼职任课,每月至少能到手几十块,有时甚至能超过教育部的薪水。此外,还有写稿子和翻译的收入,虽没有准数,且要抽烟熬夜,可一笔下来,拿几十上百的稿酬不在话下。
有人给鲁迅算了笔账,在京十四年,挣了三万七千多大洋——绝大部分是教育部的俸银,换算成今天的纸币,月收入在九千以上,这样的收入,比上不足比下已经绰绰有余了,足以维持相当不错的生活。为看懂这干巴巴的数字,提供几个参考指标:当时小学和中学教师月薪在四十块到二百块之间,大学教师在几十到三、四百之间,一九一八年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月薪八块,同期有手艺的大小工日工资最高不过六毛五和四毛;一九二零年代初,月收入不到十块的家庭为贫困家庭(以纸币为标准,同币值纸币折合成大洋要打折扣);当时,每月包洋车十块,在北大食堂包伙六菜一汤六块,在饭馆四菜一汤包伙十来块,一百斤大米的价钱不超过八块。
当年,对鲁迅的介绍基本删除或屏蔽了钱的话题,直到读了鲁迅日记才意识到,左联旗手也要花钱和挣钱。偶尔翻翻《鲁迅日记》,能隐约看见一个今天帝京公务员的影子,也理解他们的幸运、艰辛和凄惶,更佩服他们为了能在大都市站脚、生根所付出的努力。
(二)
有一阵子,一些人特喜欢标榜为小资,只是多有误解,以为小资就是能喝着自磨咖啡享受俩钟头阳光,或品出白兰地的年份,要不干脆背个画卡通的双肩包甚至叼着奶嘴去自助旅行。抛开政治和社会价值取向单就物质生活而言,小资其实是一个在朱门酒肉与粗茶淡饭之间的定义域中追求精致生活的群体,这个群体也有门槛,会用叉子把切开的窝头往嘴里送,还不够当小资的格。我以为至少需要:受过较好的教育,有一定的文化、教养、相对体面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感,这之后,才是对物质生活潮流和细节的追求。我一直坚信,民国初那些知识分子才真配得上小资的称呼。说鲁迅小资,与其什么阶级的战士身份并不矛盾。
不算买房,鲁迅的钱除了养家糊口,大都花在了享乐和爱好上。鲁迅爱读书,有人统计过,他用全部收入的九分之一买了一万六千多本书,这不同于现今一些只读技术书和心灵鸡汤的所谓知识分子。鲁迅也常光顾琉璃厂和南北城的小市,买过不少文物和拓片,花销也不是小数。当然,专家们说了,鲁迅买这些不是为休闲,而是工作和战斗的需要,可据我的经验,读书赏玩之类,一旦成了生活方式,很难分清是工作还是消遣。
清到民国,北京人的小康标准,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鲁迅还没混进这个层次,却认真践行了另一个标准:“逛小市,听小戏,吃小馆”,至于今天被奉为老北京“文化”的提笼架鸟和泡茶馆腻酒缸,因为需要长时间的旗风浸泡和大把的闲工夫,与先生无缘。
鲁迅嘴馋,日记里有数十家吃过的北京大小饭馆。旧京饭馆分工严格,不像今天动辄号称川湘鲁粤样样敢招呼,胡同把口那三张桌的小饭铺,也不敢张嘴承接满汉全席!大饭庄子平时不开张,二荤铺切面铺乃果腹的地方,这两类,为应酬和吃饱鲁迅也去,但不算下馆子,他和朋友同事常去的,多是有特色的大小庄馆,这些馆子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单鱼一项,就能列出一串:致美斋的四做鱼,东兴楼的两做鱼,醉琼林的五柳鱼,厚德福的糖醋瓦块,南味斋的糖醋黄鱼,广和居的潘鱼等等。品尝各家的绝活,喝着烫好的黄酒聊聊时事掌故,这才是真正的吃主儿,暴富的土鳖理解不了。北京人讲吃的一个重要表现是遵时令、认品牌,错过时令或找错铺子能别扭好些日子。鲁迅日记里有不少这样的记录,螃蟹、栗子、山药、葡萄,吃的都按时当令,足见会享受。烟是鲁迅的第二食粮,据说主要抽哈德门牌,这是民国时的中档香烟,有时候也抽上等的老刀牌和下等的品海牌,估计和现在的烟民差不多,烟的档次随着钱包里的银子涨落。鲁迅烟瘾甚大,此项开支应该不小。
不少回忆录提到鲁迅对穿戴并不十分讲究,可日记里也颇记了些买过的够档次的衣服。出行,多以洋车代步,既叫车,也包月,因此有给过车夫一块钱买冬衣和救助受伤车夫的事,只是非要把这说成是对劳动人民感情深厚的证据,就有点夸大其辞了。老北京民风厚道,遇到类似事情大抵都是如此,没有见倒不扶见死不救的,被帮后也绝不会讹人。鲁迅学过西医,又自小反感中医,有了病只光顾德国医院或日本医院,其诊费和药费远高于中医中药。至于京城“听小戏”一项,似乎与鲁迅不沾边,但他并非不看戏,而且还看电影,只是反感京剧——即使那是名角龚云甫和小叫天!
(三)
上小学时,我家藏书里有《两地书》,看不大懂。问大人,答曰是鲁许的来往信札,复问许广平何人,答曰鲁迅夫人,二人有个儿子叫海婴。好些年后才知道,敢情鲁迅还有位明媒正娶的太太,只是十年间得不到男人的恩泽。中学时去阜成门的“老虎尾巴”,没大在意这对夫妇是各有卧室的。再大些感叹,守着个大活人视而不见,这不亚于柳下惠的功夫很是了得,咱凡人绝做不到。不过后来有人说,先生禁欲其实不很彻底,有偷窥弟媳洗澡的案底,并因此导致兄弟失和、不得不搬离八道湾,不知真假。
用时下的话讲,许广平是个“三儿”。当然,这事放在旗手身上自然另当别论。转过来想,也不能苛求,毕竟那时一夫几妻还不算犯罪,何况人家一直坚持说是帮忙整理手稿而不是大太太之后纳的二房。难就难在,竖为旗手后,如何让大家不去追问旗手为啥有俩太太——这有悖于一九五零年的婚姻法,以造成不良联想,须知,当年的“人物”,每个磷片都是闪闪发光的。于是,绝大多数人在数十年里并不知道这位守了一辈子活寡的朱安。
这些年有人撰文说许家的背景怎么显赫,此话不错,但不能回避的是,许广平她爹许炳枟不是嫡出,而庶出在大家庭里的地位,看看贾环就明白了。许广平的任性和反叛,未必不受出身影响,上学追先生,正是这种脾气的表现。
鲁许二人走到一起,据说女方主动的成分不小,我对此的看法是:第一,当时的观念和氛围不同于今天,一个女孩子在男权世界里形单影只的“北漂”,即便是开放的女汉子,也希望有个依靠,既是找依靠,自然不能找个穷小子,心仪老师,并不为过。第二,倾心鲁迅的女生不止一人——至少还有许羡苏什么的。许能脱颖于群芳,法宝是大胆,敢主动出击叫自己的老师“嫩弟”,凭此,并不国色天香的女孩拿下了自己的先生。第三,我曾在某师范教过十多年书,师范女孩子扎堆儿,自然有某种程度的生理和心理“生态”不平衡,男教师很容易被关注,只要先生有想法,一般不会空手而归,仅我同事中这样的事例就不下十个。先生再伟大,也有人的欲望,又熬了这些年,自然是一拍即合。
当年,学堂里的先生不是西装革履就是长衫布袜,鲁迅却不修边幅(说难听点叫邋邋遢遢),他虽有身份和俸银,外在条件却并不出色,又有家室,加上那一口叫人半懂不懂的官话,似乎很难入讲台下众女生的法眼。不过,抛开课讲得好坏不说,与众不同正是在常态中超常杀伤力的所在,不迷倒几个女孩子才怪——我有不止一个例证,何况还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客观规律!
没理由因鲁迅贵为旗手便把他塑造成存天理灭人欲的楷模,他有着人的生理和心理需要。当然,也没理由对许先生说三道四——反过来我对她倒颇有几分同情:真的同了居,昔日活泼好动的女孩俨然成了个旧式妇人,新女性并没能逃脱传统女人的宿命。不过,我们似乎更应该把同情给予那位有妻子之名却无妻子之实的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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