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问

　　未来将要发生的，因未成形而具有一切可能的变数。一场大雾尚未落地成雨，一块红铁尚未锻打成器。不确定带来的不安和期待，突变带来的成全或破坏，让人无所适从，惴惴不安，对命运的焦虑，伴随着人类生命的始终。国运，战事，升官，求财，考试，婚配，失物，起屋，乔迁，丧葬，夜梦等，都忍不住想问问吉凶。尽管提倡破除迷信的今天，算命卖卜已成为非主流的事物身份尴尬，掩掩藏藏，幽人一样在社会夹缝中求生存，但却从来没有消失过。他们的名字和住址，在口口相传里，被人默记。民间烟火生活中，遇到需要定夺黄道吉日的事情，或犯难犹疑，焦灼思虑之事，也会不动声色找上门去。
　　算命卜筮，原是道家之术，挟此技行走江湖之人，哪怕他并不烧香念咒，闭关打坐，只因洞悉命运，口吐天机，油然就有山野洞窟中的一股仙气。多年前认识一位街边卖卦者。他五十多岁，笑呵呵的，短短的头发茬子尽皆成霜色，面皮却红润紧绷。因老家新盖了宅子，被父母请到家里，用小拇指留着长指甲的手，拿着罗盘看风水。他自称别人家门前有几棵树，树上有几个老鸹窝都算得出。看人时目光炯炯，精光闪烁，让我联想起神目如电。另一位是母亲的朋友，一位乡村烧香敬神，给人看病说事儿的妇女。那段时间，我对生活多有抱怨。一次陪母亲去她家，撇我一眼，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掠过。然后淡然说，做人要忍耐，人的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民间流传着不少占卜的小游戏。每年三月三的时候，母亲会教我们和她用四根筷子，首尾抵住，组成正方形，让空中的桃花姑姑给我们算命，占卜福气大小。她说有福气的人，会筷子往外撑，没福气的人，筷子往里合。我算的时候，母亲唯恐桃花姑姑忘了给我们福气，总是嘴里有点紧张地嚷着，“撑！撑！撑！”然后松开筷子，高兴地笑着问我，你没感到有种力气在往外撑着筷子？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有时吃饭，看着我们拿筷子的手，婶婶就会和母亲相互议论，预言将来我们婚配对象家乡的远近。筷子拿得越往前，说明越近，往后，说明嫁娶之地越远。
　　我自小对神秘的事物有兴趣。祖母烧香，八仙桌后挂着神轴子，一块红布上毛笔写着诸神的名字，平日卷着，初一，十五烧香时挂起来。有时她和一班农村老太太给人下神看病，叫个魂啥的，都挺灵验。家里孩子撞了邪气，她会舀碗净水，持一双红筷子，念念有词地向东西南北四方洒点，末了喝一口，“扑”地喷出水雾来，落到脸上，凉丝丝的，病人慢慢也就退烧了。但她没有签筒，占卜的事，唯有一次记得，是去参加扶觇。那年一位领袖死了，据说成了神，能够给人算命，颇灵验。天微黑时分，同门的堂叔，压低着嗓音来唤祖母。我和小姑也一起跟了去。七奶住的厦子屋黑黢黢的，被烟熏火燎得成了褐色的木头窗格下，点着一盏墨水瓶改装的小煤油灯，放着一张旧八仙桌。桌上洒了薄薄一层面粉。人到齐后，七奶吩咐将小半截铅笔插在一张筛子中间缝里，倒扣过来，命还在学校读书的堂叔和小姑扶住。然后，她点一把草香，拜了两拜，多皱纹的脸上，那一对幽黑深邃的眼睛先是瞪着虚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然后又闭上默祷一会儿，然后说，开始写吧。筛子半天静止着不动，大家便埋怨扶觇都都手用力太大，抓得太紧了。受埋怨的堂叔和小姑，就只好推推转转地让它动了起来。灯下，那筛子投下椭圆的影子，忽大忽小地变动。一会儿拿开去，面粉上画着没有章法的痕迹，让读高中的小姑辩认半天，她也说不出是什么字。便又嫌大人心不净，提议让年幼的我来扶。我笨手笨脚地，也弄不成事儿，折腾半天，一无所获，大家也就倦了，散了。
　　卜问之事，斥其愚昧，当事人颇不以为然。他们分辩说，既然天气现在都可以精准地提前预报，难道命运不可以吗？那些卜筮者，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低调暧昧地生存。话说上古时代，人类的童年时期，对大自然未知的领域多，心灵纯净，与万物交接时感应也就强烈，他们更信奉和尊重占巫术与占卜。发动战事，祭祀，嫁娶，祈求农业丰收，风调雨顺，子嗣绵延等，都要烧龟甲兽骨，再根据上面的裂纹形状进行预测。《易经》本就是卜辞之书，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那时权倾朝野的大臣，不只上观天文，下知地理，本身也兼巫师之职，有占卜之学问。根据存在即合理的观点，占卜之学，之所以源源流长，至今暗涌潜藏于民间，不被科学所取代，除了它本身有一定灵验之外，也在于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需要。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昨日已逝，如同灰烬，绝对不可更改。而今日之心，又被种种欲望牵念干扰，如身在罗网，不能解脱。所谓前途未卜，彷徨之时，对未来的预测，如果是吉言良语，固然能消除焦虑，增加人的信心，提前分享幸福感。如果有何不测，占卜的作用，还在于能逢凶化吉。或做善事，或做法术，让人趋吉避凶，避过急浪险滩。这才是真正目的。
　　三国时，传说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就是个占卜大师。他深通易学，每遇难事，就净心诚心，焚香祷告，然后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根据易经进行解读，预测吉凶。如今诸葛神数还是常用的占卜方法。
　　神灵究竟有没有？这个问题的回答永远有争议。心理强大的人，身处顺境中的人，自然不屑于神灵，他们觉得人定胜天，我命由我不由天。迷信的人，往往是弱者，困苦者，逆境中沉浮寻求解脱之人，这就是苦难最深重，地位最低的妇女，最易皈依宗教的原因。但神灵，也永远像真理，像美，像幸福，像爱情这些事物一样，难以把握其实在。因为它并不给凡人轻易示现，本身并非做为一个实体而存在。是渺若云气，似真似幻，只能被感应，却难以被逻辑证明的。仿佛一掬水，你不用力去握，似乎在手心里，用力去把握，反而空空如也，愈发迷惑。大约，用心想要把握的执著，也是一种杂念，反而有碍了神灵的这绝对自由的存在。
　　当年汉武帝痴迷仙术。几遭尴尬，被贪心道士欺骗耍弄，赔了女儿，贴了财宝，也未求得长生。虽有雄才大略之名，这一个污点常为后世臧否。
　　《太平御览》称，卜筮者，先圣之所以使民信时日、敬鬼神、畏法令、决嫌疑、定犹豫也。
　　周武王准备讨伐商纣王，让散宜生卜测。散宜生使用龟甲和蓍草起卦都失败。预定发兵前，一直暴雨不断，兵车难行。发兵那一日，军前的旗帜又突然断为三截。散宜生对周武王说，都非吉兆，不宜行事。”姜太公则认为，圣人生在天地之间，衰乱之世，应该乘势而起。龟甲不过是一片枯骨，蓍草不过是一把枯草，它们怎么能够分辨吉凶？这几天的暴雨，其实是在为兵士们刷洗兵甲，发兵之日旗帜折断为三截，是预示我们要兵分三路，如此可以斩落纣王之首。在我看来，这些都应该属于吉兆。姜太公烧掉龟甲，折断蓍草，亲自率军渡河杀敌，最终灭掉商纣王。
　　英雄做事，到底是大气魄，扭转乾坤的霸业，不问鬼神问苍生。但对一般的平头百姓而言，日常利益得失的微末小事，正是他们一生中患得患失的大事，又或者还被卜问本身的神秘感吸引，才会谨慎好奇，打卦占卜，问吉问凶。无非求个平安顺心。现在网上免费抽签算命很方便，有时烦恼的时候，我也去算过，那些网站的点击率非常高。可见天下易于焦虑的人，远不止我。
　　北宋有词牌，叫卜算子。想着在那暮春的季节，佳人坐在灯下翻着骨牌，或是站在树下，数着花瓣，向神灵卜问着远行爱人的归期，一种缓慢而美丽的相思，就诗一样氤氲了。
　　
　　201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