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下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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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树下
大槐树是老宅大院儿内那棵大的国槐树。此槐树龄不详,不知谁人所种。但从外观看,树冠参天,枝繁叶茂,估计至少有几百年了。我还是幼童时,那树围之粗,一个高身量的大人展臂环抱,两手也不能靠拢。
一树槐花几幽香。花开时节,清风徐来,这古槐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淡雅的香气,弥漫在空中,让人陶醉。青白色的槐花层层叠叠布满树冠,宛如堆雪。羽状的椭圆绿叶,遮挡着热烈的阳光,形成大片绿荫——好一角宁静温馨的院落幽境。
大人在树荫下纳鞋底子、做针线活儿,谈天纳凉;孩子们弹球、欻(chua)拐、翻绳,扇元宝、拍三角(烟盒纸叠成)尽情玩耍嬉戏,无忧童年令人刻骨铭心。
七八月间,槐花渐渐飘落,点点淡绿点染着大院的地面,树下顽皮的男童、贪玩的丫头三五成群,抖空竹、推铁圈、跳皮筋,也有半大小子手持线笼,抖放起自制的风筝、屁帘,仰脖远眺,指指点点,欢声笑语又是另一番景象。
那时,虽说日子过得紧巴,生活捉襟见肘;可除了为吃穿挂心,少有其它欲望和烦恼。孩子们的童年却也顺应天性,无拘少束,随性合群。玩儿的花样繁多,与大自然亲近和谐。多数孩子尽管黢黑瘦弱,可身心健康阳光,身体皮实禁摔打。
老北京旧时多有国槐,有“先植槐,后安宅”之说法。国槐为过道树,因“槐”字偏旁边有鬼,人多忌讳,所以大都种在街头巷尾,院落外围。
这棵古槐生长在长方形宽敞院落的西南角。当时院落约有两个篮球场相连大小,有个七八百平米吧。大院紧南端一溜房屋后山,只有一户人家门道坐南朝北,大槐树恰在其街门右首四五米之遥的死角。
这户人家姓何,亦是回回。从我记事时起,何家的老太太就是街道主任了。何老太太那时六十来岁,面庞清癯,一腿微跛,走路如风摆荷叶。虽然老太太没什么文化,却也深谙为官之道,面沉官气,笑而有度,话语深沉,不怒而威。
大槐树的位置俨然成了这个大院的一个中心、一个舞台。
姜二先生
印象颇深的姜二先生是大槐树下的常客。闲暇时,二先生常常拿一马扎,怀抱着手风琴到大树下演奏。二先生时年三十岁许,身量不高,背微驼,走路两臂摆得很开,双脚也呈外八字。圆脸上戴着一副圆圆的白边眼镜,形象上虽说有些猥琐。然而,这不影响二先生文化人的声望。
通常他到大槐树下会客气地点头示意,然后放好马扎,坐西朝东落座后,就小心翼翼地打开固定琴箱的扣子,双手依次插入手风琴两侧的带子,调整好演奏姿势后,就进入状态拉将起来。嗡嗡作响的旋律会立刻吸引孩子们围拢上来。大伙儿熟悉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曲调音符,会随着他晃动的身体,屈伸自若的收放及灵活十指的点弹欢快地流淌四溢。这时再看二先生,闭目凝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一付非常享受、怡然自得的样子。
二先生兴致好时,会对身边的孩子提问和传授一些知识。大多的时候孩子们会直勾勾懵懂地看着他,这时他会更加起劲地进行讲解。
某日,二先生停下了演奏言道:“过去老北京人有句俗语:‘东单、西四、鼓楼前,五坛八庙颐和园。’你们哪位知道北京的五坛八庙?”
记得我曾怯生生的答道:“有地坛。”
“说得对,还有呢?”
……
“听好啊,我告诉你们,有地坛,就有天坛,有日坛,也有月坛,几个了?”只见他伸出一只手,从大拇指至无名指逐渐屈至手心,“一、二、三、四,四个了。” 不厌其烦地自问自答地说着。
“五坛还差一个呢?”他伸着独立小拇指的手继续说道:“还差一个,你们记住喽啊,是先农坛。”说完小拇指闭上。接着五指全部张开,翻转,手心朝外,一闪一闪的眼镜玻璃片后面鼓鼓的眼睛瞪得很大。
“五个,五坛:天、地、日、月,外加先农坛。”
接着,又见他手形一变,手已成枪状,也是八的表示,“该说八庙了。”
“八庙有太庙、奉先殿、传心殿、寿皇殿、雍和宫、堂子、文庙和历代帝王庙。太庙,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里,是明清皇上们供奉祖先的地方;奉先殿,也在故宫里,专门祭祀皇帝的祖宗;传心殿,在故宫文华殿;寿皇殿,在景山公园;雍和宫,在安定门那边;堂子古称‘国社’,过去在东长安街,是祭祀土谷神的地方;文庙呢,又称孔庙,在国子监街成贤街;最后是历代帝王庙,在阜内大街。”
二先生如数家珍,说得唾沫星子四溅。我们这帮孩子如坠雾里,听得稀里糊涂。即便我很用心去记,也只记得五坛,至于八庙只记住了太庙和雍和宫,因为知道劳动人民文化宫以前叫太庙,雍和宫还是熟悉的,其它的几个庙即便现在也只有上网查询才能知晓,心里不由地感叹二先生是多么的博闻广记和诲人不倦。
而今,四坛安在,依旧是公园;惟有先农坛的神祗坛和一亩三分地都已不存在,原址现在是北京市育才学校的操场。至于八庙,除堂子‘国社’1985年北京饭店扩建全部拆除外,其它的庙基本得以保留。
某日,姜二先生一脸怒气,摆动着双臂,快步来到了大槐树下的老地方,一猫腰就蹲在了地上。没有手风琴,甚至连时常携带的马扎也没拿。大伙儿都感到奇怪,正在诧异,忽听二先生双手扶着两膝,双眼透过镜片对着地面怒道:
“没说上两句,还想打我,啊?”
“你打,你打,你打——”说着“啪!”忽然站了起来,用右手一拍自己的右腿,“你照这儿踢,你有本事就照这儿踢。”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大腿外侧。“我要经不住你踢,我就不是男子汉。”接着,双手倒背,弓背在原地转起了圈儿。
“这是怎么了,他二叔这是,跟谁啊?这么大火。”有人小声的议论着。
“跟谁,还不是跟自个儿媳妇,瞧这样,肯定在家又受气了。他媳妇也够厉害的!”麻家二嫂子小声附和着。
“啪”二先生又拍了自己大腿一下,接着吼着:“有本事你照这儿踢……”边说边又想蹲下,话音未落,身体还未蹲实,却见二先生忽然蹦起,飞快地跑到了大树后面。
——胡同口一个梳着两条短辫的苗条女人,杏眼圆睁,一手拿着一把炕笤帚,一手叉腰,莺声唤道:“姜瑞和,你跑,我让你跑,看你能跑到哪去?有本事你甭回来。让你去把煤末子和了,剁点煤块,你说你干不了这粗活。让大伙儿评评这理儿,难道这活儿也让我干不成。”说着已快步追了过来。二先生见状,先是一脸惊恐,围着大树兜起了圈子。旋即,已换上一付笑脸:“别,别这样,我剁还不行吗,我现在就回去剁。”说着绕过大树小跑着闪进了胡同口,姜二夫人扭头冲大伙儿一笑,手拿着炕笤帚也跟了回去。
麻家二嫂子扑哧就笑了,所有在场的人也被逗得笑逐颜开。
二个时辰不到,二先生笑呵呵地怀抱着手风琴,手提着马扎又现身在大槐树下了……
二先生和夫人在同一单位——某房管局上班。有人曾问过二先生:“二哥,你媳妇比你漂亮,比你个子高,你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
二先生诡秘地一笑,不无自豪地答道:“文化大革命人家都捞稻草,嘿!俺捞了一个漂亮媳妇。”究竟怎么捞的,别人还是无从知晓。
批斗会
六十年代中期,大槐树下也曾演绎过政治斗争的活报剧。
某日,街道通知全院居民晚上到大槐树下参加批斗大会。当晚,大院儿南端乌压压挤满了男男女女许多群众。大槐树下拉了盏100度的灯泡,把树下照得分外明亮。一张八仙桌上垂头丧气地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书“军统特务杨连增”。对这个人大家已经不陌生了。此人外号:“包儿杨”,文革以来已属台上常客,不知批斗多少次,早已批倒批臭了。包儿杨浓眉微蹙,呈八字状,双眼无神,一脸晦气。灰溜溜如丧家之狗。久经这种场面,批斗的程序包儿杨早已烂熟于心。自己带来的牌子,准时到批斗地点,按照指令自己伸腿跨步爬上桌子,低头肃立,眉眼低垂。一付绝对老实逆来顺受的熊样儿。
在德胜门外一带,包儿杨这个人无论是在解放前,还是在史无前例的当年都可以说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他解放前加入了中统,横着膀子走路风光没几日就赶上了解放,随即就被列为被管制对象。之后,历次运动都在劫难逃,特别是文革以来,那罪受的:红卫兵抄家鞭打体罚;众人唾弃精神上的歧视;没黑没白日的批斗,如今想来,简直就是炼狱般的煎熬啊!
人这一辈子,谁知道自己哪一步会踏空呢?谁又会料到在未来的日子里,为踏空的这一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要知现在,何必当初。这段冤孽估计他自己把肠子都悔青了。没几年包儿杨就窝囊死了,这是后话。
大槐树下的会场虽然简陋,但并不影响广大革命群众群情激愤的斗志。
“打倒——了地头蛇——!”
一个叫连众的老者自发地领喊起了口号。或许是不善于出头露面的缘故,再加上过分激动,喊这句口号时,声音虽然响亮,可多出来一个“了”字;“蛇”字的尾音也拖泥带水。
“打倒—了——地头蛇!”弄得跟着喊的人很别扭,口号声变得参差不齐,松松垮垮。连众自觉领喊口号的水平确实不行,就按捺住了跃跃欲试的欲望,不再领喊了。
细一琢磨,这口号加个“了”,意思也变了,“打倒了”变成了完成时句式。更有趣的是谁也没料到,这次批斗会之后,这句口号风靡一时,熟人见面,就会来上一句:“打倒——了地头蛇!”,“蛇”字的尾音拖得很颤,也很长。然后是开心戏谑的笑。
话说批斗包儿杨的大会正在如期进行,忽听台下一声女人断喝:“包儿杨,你交代,你那小巴撸子(手枪)呢?”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从不甘寂寞的活跃分子艾娘们在向包儿杨发难。倒腾这陈年已结案的烂账,一则显示她知道包儿杨的底细;二来出于她唯恐天下不乱卑劣的小人本性。
站在桌子上的包儿杨依旧霜打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会场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谁发言,先说说自个的出身。”台下人群中有人做出了回应,语气中带有明显的蔑视。
出身问题可能直捣艾娘们儿软肋,艾娘们儿哑然。她究竟什么出身,我不清楚。不过知道她女儿、女婿是解放军医务人员,她依仗军人家属的身份一直肆无忌惮,到处兴风作浪。不一会儿,自讨没趣的艾娘们儿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溜出了会场……
那个时期,大院儿相对而言算是平静的,召开批斗会也只此一回。母亲曾客观地评价过:何家四嫂子是个有德行的人,知道护着老街旧邻。
确实有过几拨红卫兵杀气腾腾地登何家的门,向老太太了解当地阶级斗争动向,借以兴师问罪。都被老太太巧妙地劝走了,从这一点上看,老太太绝非等闲之辈。母亲曾为大院儿北端一户独门独户小院住的马二奶奶家担忧过,马二爷过去曾有几亩薄田,成份被划为小地主。好在何家老太太暗中庇护,老俩口始终平安无事,直到寿终正寝。
街道主任一职虽说只是一级群众组织的管理者,芝麻大点儿小官。但是在那个特定的年月,她却与你的生活息息相关,有着不能小视的地位。关键之时,它能够决定你的福祸与悲欢离合际遇。
权力有危险的属性,有时尽管是不起眼的小权力。俗话说的好:“做盐可能不咸,做醋肯定是酸的。”
穆哈哈小混蛋
如果说何主任是仁义之人,住在六枝胡同里的穆哈哈肯定会激烈反对的。因为文革后期,穆哈哈的母亲曾被街道上责令义务清扫整个大院卫生,历时一、二年。穆哈哈的父亲旧时干过保甲长之类的差事。老头子一直没在北京,那笔旧账就由老太太来偿还了。
时常看到穆老太太在沉默寡语地扫街,脖子上围着一条紫色旧头巾。日复一日清扫偌大的一个院子包括两条胡同,对一个六十多岁小个子的老太太而言,劳动量是可观的。有时我碰到她会习惯地叫一声:穆大妈。老太太会抬头看我一眼算作回应,接着低下头继续认真地清扫。当时我年龄虽小,但我似乎明白穆大妈有难言之隐。
后来在外地下乡的穆哈哈返城了,回到家没两天就站在大槐树下拧着眉毛指着何家大门一顿狂骂,以何老太太的残疾冠以其姓叫阵,足足问候了何家三代有一个多时辰,无人回应。穆老太太自此也不再扫街了。
说起穆哈哈上中学时也是个玩闹的人物,当时学校里还有一个叫“哼哼”的小子也是折腾主。二人人称“哼哈二将”,打架斗殴,持刀寻衅,猖狂一时。穆哈哈曾与文革初期号称“小混蛋”的米长利混迹一处。小混蛋与一帮军队大院的子弟结怨后,被几十人围堵,群起攻之,死于乱刀之下。
据传闻小混蛋死时的情形有两个版本:一是,小混蛋被围中间,那帮子弟扎了他几刀后,让他叫爷爷,就饶过他。小混蛋奋起反抗,吼道:我叫你们丫的孙子,你们今天要留老子一条命,老子绝不会放过你们的。几十号被激怒的人手持菜刀、刮刀、军刺,砍的砍;剁的剁;刺的刺,毙命。
另一种说法:小混蛋的表现就没有这么英勇了。说他一看这么多人马上跪地求饶。就有人说:这小子心狠手辣,今天这是装怂呢,要是让他活着离开,他得了手,就有咱们好看的了。今儿个必须干死他。几十号被激怒的人手持菜刀、刮刀、军刺,砍的砍;剁的剁;刺的刺,毙命。
不管哪个版本真实都没什么意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大庭广众之下瞬间成为刀下之鬼,倒是那个疯狂年代一笔不光彩的写照。
穆哈哈给小混蛋收的尸倒是真的。那之后有一天,穆哈哈坐在六枝胡同的东口一根放倒的水泥电线杆上讲了那次经历,我恰巧作为听众之一。穆哈哈两眼红肿低声言道:小混蛋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我用手指将棉花堵住刀孔,一大包棉花都用完了。又用缝衣针大致缝上大的伤口,给穿上一身新的军装入的殓。
小混蛋我见过一次,在他死之前不久,他来大院找祁家三儿,他骑着一辆26自行车,车座子拔出很高。身着一件很白的衬衣,下摆掖进军裤里,足蹬一双懒汉鞋(带松紧口的条绒布鞋),头戴一顶新军帽,帽沿接缝处捏的很高。是那个时期青年人最时兴的打扮。小屁儿悄声对我说: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顽主小混蛋,来找他哥。我就格外留意地打量了小混蛋。他跨在自行车上一只脚蹬住大院废弃游泳池的边缘,一手扶把。个子大概有1.8米左右,长得很英俊,一脸的狂傲。
穆哈哈虽说也混,但穆哈哈还是挺有里儿有面儿的。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看见他走过来,我就淘气地唱到:“东方升起了美丽的彩霞,我赶着穆哈哈离开了家……”这绝对属于一种冒犯,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搭理我这个老街坊家的小屁孩。他要是真混,他扇我个嘴巴也不为过。
他站在大槐树下破口大骂何家老太太绝对是在为他自己的母亲“拔创”(出气),作为儿子为自己的母亲所遭到的不公待遇表明立场无可厚非。至于其方式局外人无从评论。
后来,大院儿的空地被房管局盖满了房子。人口不断地增长,连居住需求都难以满足,谁还顾得上大院儿的格局。出来进去不在通畅,到处显得杂乱无章。连那棵大槐树也被围在密不透风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日渐萎靡。
——许多人故去了。又长起来新的一茬,依旧在大槐树下有限的空间里嬉笑玩耍。
生活在继续;生命也在延续……
后记
前几年,一纸野蛮的拆迁令无情地击碎了弱势百姓回迁的美好梦想。
家园被夷为了平地,轰鸣的推土机,无情地摧毁了一切;包括那棵令人惋惜的粗大古槐——它虽然历尽沧桑,却再也不能见证这里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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