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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蒲团座上话丽江

2022-01-1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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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藏《心经》云: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氏总是这般渊默,禅寂里揉杂着清凉的哲思。若一个凡俗的人给生活的嚣嚷逼迫得厉害了,不妨一杯清茶一卷经书,坐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随意翻几页。当然,茶不必酽,书不必厚,不必洒扫庭除,不必蒲团打坐,亦不必青灯古佛,一切适意而为,悠然寂然,悄然凝然实是放松的好法子。
  
  对于释家道家的虚空悠澹,许多人是极其向往的。志远君身在南国边陲,得那里闲散清爽风气的滋养,又兼承家学渊源的濡染,便养成了自由沉静的个性,他时常来信说自己心里有些郁闷,要去清净的地方修养几日。我笑着说,那就找个佛寺去吧。他果真去了,从日常的俗务里抽出了十余天,一直住在西山的昙华寺,每日打坐吐纳,翻阅经书,或者与主持方丈谈些渊深的佛理。归来后,兴奋地对我说,暂居空门实在是个好的休闲方式,什么官宦沉浮,晦涩,黯败,无名的愁伤全都没了,我只能听到木鱼清澈的敲打和年逾七十的静居士在禅房深处的召唤。
  
  诚然,山门自古多清静,暮云四合晨钟袅袅里敲几声木鱼着实叫人心神凝寂,然而那种心灵深处的约束却让我浑身不自在。佛寺有许多规矩,简陋的木房,朴素的摆设,无一处不着一个虚静的触觉。斋房里生火做饭,青菜稀粥盛在白瓷盘中,师傅来叫你,说,高先生,该用斋了。你起身,活动一下胳膊腿,拍拍身上的灰尘,跟着小师傅跨过门槛直往斋房走去,居士们都在静静吃饭,你用木筷夹着清淡的菜蔬放在嘴里一咬,喉咙鼓动处已然滑下,回头看见满殿的人影上方,一片灰尘在光的清晰的纹理间袅袅地浮动。
  
  住在佛寺真是这样的情景,几年前曾在峨嵋山的寺院里小住几日,早晨借着辰光出去游玩,疲倦了或是天光稍晚就回来在清虚的厢房里休息。书,我一本也没带,原就为了感受山野的凝寂和洪荒中生命的律动。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听见鸟在院中的树影里啼叫,黑漆漆的一团不见分明的影象,只是任鸣啭在低回。是夜,真想拿出几页稿纸来写歪歪斜斜的文字,可躺定了,人就真的不想起来,于是便顾自靠着被,看见窗外的天色转白转亮,红日的光也轻染了窗棂古香色的漆皮。在山顶遇到一老法师开光,求了一挂佛珠戴在胳膊上,他笑着说,沾了这灵光你以后会诸事顺利的。我点头道谢,次日便离开了,下山后赶往一餐馆,叫了盘宫爆鸡丁,外加几杯口感不错的好酒。
  
  二
  
  想想看,自己真是个奇怪的人,分明喜欢手把三清卷,足蹑太虚风,可又害怕那清寂来得太劲利了。我走过丽江古城那窄窄的青石板街道上,脚掌摩挲着无数人踩踏过的光滑的石面,心里竟有着沉郁的凄清,街道两侧有古旧的房舍、茶铺、卖东巴文化纪念品的小商店;有纳西族女子悠悠的身影、浅蓝的衣服,笑容、柔软的闲谈;有小桥流水、游游的荇藻、金鱼和哗哗转动的水车。走过了斜阳古道不只是走过了一段风景,或者一段被尘封着的历史,还有更为坚硬的东西以锐利的姿态扎痛了我们的心。空寂与古暮只是表象而不是实质,岁月的延伸和文化距离的拉远令人清醒地想起昨天,或许生命非要以逶迤的背影呈现,我们才能在它的某个小小的原点抓住精神的本核。许多年以后,当我四处流浪,用脚踩过了唐宋元明清,在大江两岸的烟树花村里行吟,把雨伞撑成了寂寞的小巷的愁思时,还有谁记得许多年前唱到的儿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古镇和行商的叫买在某个时候真实的存在着,田野的鸡鸣狗叫,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念唱,连同老祖亲切的呼唤,温慈的笑都被岁月坍缩成一个文化标记。我站在季节的风口回望,发现一切都在匆匆的轮回里变成黑白底色的照片,江南或者北国,我或者他,昨天或者今天,闹市或者古寺青灯一声喃喃的念珠佛号的低吟。存在着便在没落着,每一个图腾都是一个人造的精神神话,破碎的残片亦或灰白的背影能折射出一些暗示,就像我走过了古老的丽江的古城,青石板的街道,光滑的青石板的街道。
  
  问了一声纳西族头发银白的大妈,狮子山怎么走?她露出皱纹层叠的脸上的微笑,顺着手指的方向,我登上了山顶。在这方清澈的阳光下,众生攘攘而来,攘攘而往,在房子里、街市上、阴柔的灯光下做着醉生梦死的挣扎。车来了,打开门,上去,下来,喝杯酒,打个饱嗝,回来洗脚、睡觉。灰白的画面的对接。
  
  丽江城安静地蜷卧在阳光底下,日子重复了许多年,画檐斗角廊腰曼回,曲巷幽陌里走着背了竹篓的老妇人,慢吞吞的步伐,羊皮靠垫和饱经沧桑的脸,在这个部族里,女人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外面的活路,持家、教子、安抚老小,她们真的太累了,脸上有些疲倦。我不知道男人怎么能容忍娇嫩的肩膀承担生存的苦痛,在荆棘和阳光的煎熬中任由她们的脚掌踏过青石板,然后慢慢弯腰,掬一捧水润干裂的唇,而在木棱房清凉的闲适里,他们手拿一支笔,画线条交错的古老艰涩的东巴文字。鸟在笼里欢快地叫,琴摆在几案上,风起,要弹一曲怎样的调子?
  
  三
  
  松针落了很多,整个林子里散发着山林悠远空门虚静的气息。我望着异乡美丽而厚重的城市,用挑剔的眼光穿透了许多浮华的掠影。向上去,进了三清观,几个清瘦的道士来迎,跨过高大的松木门槛,问,先生可是要上香?风忽忽地从山下吹来,他藏蓝色的道袍向一边摆出了几道很深的褶皱。点头称是。上香跪拜,宝鼎中烟云袅袅一片迷离,志远君很是虔诚,在蒲团上闭目祈祷。道士又问,先生算卦么?这里的玉龙八卦极其应验的。于是随他在璞玉雕镂成的八卦前停住,站在乾宫,用手指去拨龙头,得了一签,解签的老道士说,你不宜留在空门,尘缘未了,心里自然清静不下来。再问他,师傅看我运命如何,他却只是笑而不答。
  
  高柳依旧,斜阳独垂,我们清空的足音踩在古城寂寞的小巷里,踢踢踏踏,踏踏踢踢,经年的余韵许是一曲怀旧的恋歌。旅途只是游荡的暂居,沉思只是忙乱中的闲暇。我已然下了山,下了山就应该找个好的去处,对志远君说,可要喝杯茶去?他说好。于是沿街找清雅的茶楼。这里的建筑全是古旧的风貌,厕所、银行、买披肩的店铺、餐馆,一式的画檐雕栋。坐着喝茶听琴是极惬意的,小杯子里看茶叶缓缓沉浮,光透析着一丝丝滑动的明亮的纹理,不禁舒了口许久不曾吐出的郁气。琴声响,桌下溪流的波面荡出几个轻的弦丝。呷了一小口茶水说,这味道有些像长安古乐,一样的悠缓温醇,须发皆白的老者回道,是了,是了,都是传承下来的古乐。呵呵地一笑,又呷一口茶。说,味道真是不错。
  
  窗外的行人穿行着,四方街上响着欢闹的嚣嚷,暮色朦胧中人们开始跳舞放浪形骸,手拉着手围成层叠的圈来回旋转。我有些累了,真的,走过了无数个沉重的石巷和轻盈的水流已经厌倦了激扬起的尘灰。搓了搓僵硬的脸,径自往人影稀疏的偏巷走去。
  
  灯光开始迷离。顺水而下的花灯、悠扬的葫芦丝、古柳、纳西族女子飘动的衣衫,如同意识的流动,轻轻缓缓而去。他说,去听纳西古乐的演奏吧,宣科先生亲自主持的。身子移动,青石的砖块擦擦地响起了声,兀滑的感觉从脚底延伸过来,我好象打了个颤。
  
  四
  
  北国的黄土是异常的厚重,走过时总会橐橐地响,脚底沾了灰尘,在鞋帮子上蒙一层漠漠的白。几年前的房东老太太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去她乡间的姐姐家,坐人力脚踏的三轮,再走一段乡间的黄尘古道。她说,我去庙里烧香拜佛,保佑子孙平安兴旺,顺便听听土台子上的大戏。我将废纸倒进垃圾箱里,说,是应该多活动一下,也找个清静不是。
  
  古老的地方会掩埋许多朴素的文化,用脚步去丈量一种深度,可能得到只是尴尬。我翻秦岭,穿蜀中,再入滇南,怀着虔诚的心态朝拜一个心仪已久的文化圣殿,失落的理想在红尘翻滚中将生硬的疼痛成倍放大,对信仰标识的复制性批量生产已使这种高贵的品质急剧贬值。我流浪,在山重水复里大声说,真的,轻狂多好,可惜我已过了年纪。喜玛拉雅山耸立在天的边缘,雪白的峰顶将世俗遗弃成低矮的侏儒,或许我可以打包去旅行,翻越坚硬的阻隔,用柔软的双脚踩着冰凉的积雪,然后弯下腰,摘一朵洁白的雪莲。我说,母亲,看,雪莲!
  
  丽江古城只是一个小小的质点,蜷卧在清澈的阳光下呼吸吐纳。古老的房子是一幅叠卷起来的画图,足印和叮当的银饰夹在纸页的背后,男人和女人各自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养家糊口,生孩子,再养家糊口。青石板被我的脚掌轻擦过,也被你的脚掌轻擦过,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说口太渴了,要水,走过了一坐拱桥,还是要水。
  
  山林的气息从松针的余韵中缓缓逸出,琴声悠扬地飞旋于整个厅堂,宣科先生微笑着,朱红的木椅整齐地被分成了几行。第二排,我坐着,我闭着眼,悄寂地闭着眼。我感觉又看见僧众集居在斋房里吃饭,主持老师傅说,高先生,这卷《法华经》看得怎么样?我撩起衣服,萧然而卧,蒲团软软的,望着西窗的微光处说,太懒了,不曾看完。宾主相视而笑,他的须眉银光闪闪在拂过堂前的风中微微摆动。
  
  记得母亲说,在你周岁的时候有个云游的老僧路过这里,祖母抱着你从雕花的门楼里跑出去求他给算了卦。和尚说,孩子眉清目秀,体格清俊,不是秀才是什么。他略一沉思,又说,可惜以后有缘又没缘。用了斋,祖母踮着小脚送他到小桥的另一边。
  
  隐隐的小桥,白鹭和层层绿树包围了的水上的小桥。
  
  以后,我便真是个彷徨的人了,穿行于大江两岸,在奔扬的风沙里拉响了悲凉的二胡,将斜阳古道的落寞和着浊酒一杯吞咽下肚。对着南国的朋友们说,烟村花树总是些绮丽的清艳,青衫长袖也不能捏起一竿坚硬的竹笛。他们笑,我亦笑。樱花空落。石板上流水悠悠,悠悠流水去而不返,祖母故去了,老屋倾坍了,几里细雨斜斜密密斜密密,翠叶下黄莺叫。
  
  燕子去了,我说。
  
  五
  
  这个小小的美丽而厚重的城市依旧躺在群山的环围里,日复一日享受天光雨露的滋养,远方的客子带来了陌生的口音和背囊,选个合适的角度生根繁衍,为自己开辟一方有阳光有水的天地。朴实的纳西人背着自己的靠垫慢吞吞地走着,跨过一座桥,再跨过一座桥,仰起脸面向着太阳说,神啊,我们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大鹏金翅鸟没有来到人间,它的翅膀与太阳拥抱的时候可以看到洁白的羽毛滑过天空,它是神的大弟子大护法,它能拥抱太阳。
  
  可惜,大鹏没有来到人间。
  
  古城在一片柔和的音乐中显得迷离,琴声起落,手指飞扬,在松林里昙化华升空的是一种硬挺的意绪。宣科先生的笑容开始僵硬,如镂刻的纹理一样凝固在他清瘦的脸上。清泠泠一声,有人使用轮指拨响琴弦,能感觉余音震动着发稍前后摇摆。志远君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个趔趄,看见演奏已经结束,人群开始向四方星散而去,于是起身,活动僵硬的手指,踩在脚下的松针吱吱作响。夜里的迷花低树衬着五色暧昧的灯光全是些暖暖的繁华,流水在茶房前潺潺地淌,女子轻婉地唱了曲情歌,一片水波潋滟中颇似秦淮古渡口的香粉气。坐在临河的桌椅上,要了粑粑和酥油茶静静地吃,看行人,看小二提水的银白的壶,白光翻动间玉柱倾泻,杯满盏溢。呵呵地笑,浮艳的夜在动荡,他来了,她走了,他和她都吃酒,水在流,我坐在河边的木椅上吃酒。
  
  《大悲咒》从卖玉石坠子的小店里飘出,恢弘静稳。我舒了口气,悠然坐卧在竹椅上。母亲从华山上乞得的玉佛还挂在胸前,好几年前,她应该有着许多力气,上山,下山,不用人帮扶,现在呢?她像原来的祖母一样坐在家里的藤椅上透过窗子看街道上的风景。《大悲咒》沉静而壮阔,如浮云下红日的灵辉俯照万千苍生,我只能眯着眼抬头说,我愿意将整个心灵皈依,除了肉体。
  
  转过身问志远君,许多年后大家还会不会重来此地?他默然。
  
  青石板的小巷十年后依旧光滑,文化的沉积在岁月的每个纹理间长上青苔的表皮。我会老,这个古城现在的男人和女人也将老去,灯笼还会打起来。某个夜晚,有人静静走过茶马古道,会触摸到我们十年前冰凉的足迹。可惜没有琴,没有琴,志远说,有的话就弹一曲《平沙落雁》。凤栖琴被放在他住处的房子里,乌滑的琴架,没有尘土。他说,我现在真的想弹一曲。
  
  出游兼以琴酒,当时极美好的事,雅趣在慢吞吞的虚闲中方显从容。我在古城里穿行,和流水同调,与斜阳并行,俗事且忘了它,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是生活琐碎的假象而非实质。歌啸行吟,任意西东,来得倒很是惬意。
  
  我说,回去了。他点头。悠悠而行,一街的光影幢幢里欢声笑语浮动不息。丽江该睡了,是该睡了。归去后,正好可以书几行文字,泡杯碧罗春,且由它慢慢地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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