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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清扫落叶的人

2022-01-13抒情散文刘彦林
立冬前夕,我和妻子回到了久别的家乡。出乎意料的是,在村口迎接我们的是一股北风带着一群横冲直撞的枯叶,左冲右突,上下翻飞,几乎是扑面过来摔打在脸颊上,然后又继续沿乡路奔突而去……这种情景,让我感到吃惊,也感到愤然,更感到无奈。妻子倒比我宽容,……
  立冬前夕,我和妻子回到了久别的家乡。出乎意料的是,在村口迎接我们的是一股北风带着一群横冲直撞的枯叶,左冲右突,上下翻飞,几乎是扑面过来摔打在脸颊上,然后又继续沿乡路奔突而去……
  这种情景,让我感到吃惊,也感到愤然,更感到无奈。妻子倒比我宽容,劝我跟一群随风飘荡的树叶生啥气?可是,我直到坐在堂屋温暖的炉火边,喝上母亲熬制的罐罐茶,听着父亲讲述村里的凡人俗事,还是不能坦然地释怀——要是奶奶在世,这些从枝头凋零的树叶还敢如此莽撞地村前村后横行霸道吗?
  想到奶奶,久远的画面倏然跳出脑海:每到树叶飘落的日子,勤劳的奶奶手持扫帚,迈着她“三寸金莲”的小脚,沿着在村庄内部纵横错综的巷道,几乎是碎步小跑着赶在树叶的步履前,拦住一群随风逃遁的枯黄之物,轻轻地挥动扫帚,温情地劝阻树叶,让它们不要像摆脱母亲束缚的孩子只想着远离,根本没懂得母亲是否会心疼和牵怀不舍。也许,树叶瞬间明白了奶奶的心思,变得乖巧起来,听话地让奶奶扫动,然后收集归拢起来,用竹子编的背篼一趟趟背回宽敞的庭院。跟着奶奶回家的树叶,有些被堆积在墙角旮旯,有些移到草棚下安恬若睡,待到天气骤然严寒或者大雪纷飞的日子,它们会被奶奶请进屋作为燃料用来烧炕,让这些树叶实现生命的另一种升华。睡着温暖的土炕,感受着树叶带来的舒心,在感谢奶奶的同时,也对那些化作灰烬的树叶心生感激——把自己化作一抹火焰,给人们生活给予幸福,它们也就可爱可敬起来!
  由于奶奶勤快,那些年很少看见在村里随风乱跑的树叶。村容的整洁,奶奶也出过一份力。不过,扫树叶并不是奶奶晚年无所事事,而是出于她节俭的本性和生活习惯使然。打我记事起,奶奶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由于奶奶孩提时被母亲按照乡俗缠了小脚,她不能和男子汉一道下地干活,也承担不了收割打碾的繁重农活,更多时候专事家务和喂养家禽家畜事宜。家务的繁琐零碎几乎让她把自己绑在堂屋、厨房和院子里,迈着细碎的步子忙出忙进。忙碌之余,她要把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小事做得一丝不苟。别的不提,单是每年冬天的烧炕燃料,就给奶奶增添了额外负荷。往常的惯例是烧炕的燃料由摞在碾麦场边的麦秸杆充当,可是麦秸杆就那么多,而它最主要的任务是做家里两头大耕牛的草料,从草木干枯的秋天起至次年夏天割上青草之前,那将近二百个日子的牛的夜草都要麦草充当,就是有再多的麦草也显得不充裕,如此,留作烧炕用的麦草很有限,奶奶对此明察秋毫,便尽所能收集一些树叶来代替,麦草的压力就有所减轻,而树叶也做了奉献。树叶被奶奶扫走,村路上清爽了不少,走在村路上人的心情也很清爽——奶奶一个小小的举动,让人们感知到了奶奶的淳朴、善良和心灵的美好。
  奶奶的音容笑貌就定格成挥之不去的画面。奶奶出生于一九一五年,和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我之间,隔着整整六十年的鸿沟。她的童年、少年和青春韶华,我是在她的讲述中了解的,尽管属于凤毛麟角,还是让人嘘唏不已。奶奶出生八岁那年,她的母亲丢下不到一岁的姨婆离开人世。他的父亲原本要把嗷嗷待哺的婴儿送人,最终在奶奶一再坚持下又留了下下。八岁多的奶奶,就承担起了喂养她的小妹的重任。奶奶的童年有多苦,我也从中一斑窥全豹般地去想象过。奶奶嫁给我的爷爷时,还不到二十岁。然而,迎娶奶奶的家庭并不富裕,甚至是生活清贫,日子过得紧巴。爷爷的父亲,在小时候发高烧多日不退,致使一双明亮的眼睛失去光明。爷爷少年便担起持家的担子。由于爷爷奶奶生活的村庄地少人多,从土地上出产的粮食不够养活一大家人。何况,那里属于高寒地区,每年只能种一季主粮小麦,春天播种的玉米由于气候凉、雨量缺而颗粒稀少,除了小麦之外,更多播种洋芋。小麦只能种产量很低的青稞和洋麦,看着个头高大,但穗头小,所产粮食不能填饱一家人的肚腹,只有逢年过节和亲戚六人来,才能吃上一顿白面擀面条。于此,六十四年前爷爷带着一家人迁徙到现在安家落户的地方。正是这个原因,爷爷对粮食的爱惜也影响到奶奶,奶奶的省吃俭用、勤俭持家也融入了血脉——扫树叶就是一个侧面的印证!
  除了扫树叶,奶奶还有很多节省的窍门。比如烧锅做饭,等到一家人吃罢饭,奶奶在洗锅前定会把灶膛里燃烧正旺,亮着红彤彤的光亮的柴火掏出,用铁锨端着倒进塞满干枯树叶的炕洞里,那些柴火不仅能引燃树叶,还把余热献给了炕洞。随着冬天渐深,家乡的山坡上变得弥眼是萧瑟和荒芜,两头健壮的耕牛不能去山坡吃牧草,奶奶就在冬阳朗照的时段,把打积攒的黄豆杆装满背篼,央及我或姐姐送到牛面前,让牛大快朵颐地美餐一顿。有时,奶奶还让父亲去责任田里把堆在地埂上的玉米秆背回来,每天丢上一大捆子,给耕牛换个口味。要是以为牛是牲口,有活了被赶上地干活,没活时则静卧发呆、抬头看云、低头反刍,完全没心没肺的模样,那就大错特错啰!牛是口不能言,但啥都明白,心里明镜似的亮堂——它们清楚是奶奶安排人给它们送的“营养餐”。因为每到太阳光跑下西房屋檐时,奶奶就去把牛吃剩的黄豆杆或玉米秆悉数捡拾起来,把牛粪什么的也扫得一干二净。两头牛深情地望着奶奶,满眼都是喜悦的神情,还发出几声哞哞的叫声,像是表达对奶奶的敬重呢。
  有这样的奶奶是我的幸运。在上小学的时光里,我的不懂事很显见。每到冬天,农村小学校很少生火取暖。奶奶见人家孩子去学校提着能够暖手的火笼,她就不能委屈了我这个孙子,于是把一个有小洞的搪瓷碗用大铁钉在两侧钻了眼,找来一节铁丝做提梁,做成了被我们称作“火笼”的器具。每晚烧炕时,她找来一节胳膊粗的柴薪埋进去,到第二天早上燃烧得正旺,把柴火弄成两三寸长的小段,全垒在小火笼里,有这样的火笼陪伴,我在课堂上不会被冻着。享受着奶奶的特殊关爱,我的学习却一塌糊涂,成绩很不尽人意。可是,奶奶舍不得我挨父亲的拳头。至今记忆犹新,有次期中考试试卷发下来,我的语文、数学都没有达到及格线。那天下午,父亲忽然从单位骑着自行车回家来。奶奶从院边看到父亲的身影,赶忙迈着小脚跑来让我到别家去玩,免得父亲问起成绩糟糕而狠狠地揍我。看看,奶奶对我的爱竟然到了包庇的程度。事实上,哪个奶奶不爱自己的孙子呢?
  奶奶的爱无处不在的。每天天麻麻亮,奶奶就起身燃起一盆温暖的柴火,俄顷,坐在铁三脚上的水壶就吟唱起吱吱呀呀的歌儿,熏黑的茶罐里也冒着滋滋滋的热气,烤得脆黄的膜片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还赖在温暖的被窝里,奶奶已经把烤好的馍片递过来,随之递来一杯香味扑鼻的面茶,待到吃饱喝足,我都不好意思赖床了,奶奶适时把暖得热热的棉袄披在我背上,那个舒心舒肺的情景,让人终生难忘。还有:夏天,新洋芋刚有鸡蛋那么大,我就从奶奶的火盆边领受到了它的滋味之鲜美;初秋,玉米棒子上的颗粒嫩得乳白如玉时,我已经从奶奶的大茶壶里嗅到惹人垂涎的甜润;那些从田野里采集的山珍,从山坡上挖来的山芋、洋姜们,从河谷里寻得的大自然的馈赠,我都是从奶奶那里最先得到,并品尝出诸多刻骨铭心的记忆……
  令人遗恨满心的是,二零零五年中秋节,由于母亲做胆结石手术住进医院,当晚,奶奶突遭病痛而昏迷不醒,得知消息的父亲匆匆赶回家,却再没有唤醒自己的娘亲——亲爱的奶奶离世前,他的孙却在病房里陪伴自己的母亲。每次想起,我的心就骤然发痛——奶奶啊,为什么偏偏选择那样的日子告别人世呢?奶奶走了,我的世界下了一场无比之厚的雪。奶奶走了,也带走了她曾经恩赐与我的疼爱。我的悲伤随着时光流逝有所变淡,然而,曾经的一切依然清晰地镌刻于心壁。不说别的,单是那些从树上飘零的树叶,突然像失去了什么而恍然无措——原来,那个稔熟的村庄里失去了一位执着于清扫树叶的人。
  一个清扫落叶的人一去不返了,家乡土地的心塬上也恍然凌乱——也许,这是一种怀念,是一种岁月也难以擦拭掉的真诚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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