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小记

　　你用强化了的认真态度对待漫不经心的生活以及没有表情的时光。空洞的城市，在你眼前变得陌生起来；你和时光有关系，但好像与城市从没有过任何关系。
　　你尽力用新的方式连接已经过去了的无数个日子。你又发现，日子并没有无限延续，而是同一种日子，你把他重复度过了无数遍。你把这些恐惧深深隐藏起来，不敢对任何人说。但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背负着焦虑和恐惧，在无可辩驳地老去。
　　你给亲人们更多的爱。但亲人们，有些在忙着长大，有些在忙着虚度光阴。你在被遗忘。你还将被继续遗忘。你顾不上这些。你最想做的事情是赶走焦虑，重新返回朝气蓬勃的生活。
　　春天的脚步很轻，声音很小，颜色很浅。阳光很冷。公园里的梅花，从没有像今年这样集体失落。
　　你常常独自面朝窗外看了几十年但依然陌生的天空和远山，慢慢回想所有的爱情经历。但你高兴不起来，忧伤不起来，浪漫不起来。你不明白这样进退失据的人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被满意的生活深深鼓舞的人，为什么不是你，被没有止境的娱乐深深吸引并自得其乐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你读过的书都变得索然寡味。你未读过的书，都像花蕾未绽芽孢未开的树木，在尚冷的春风里沉默不语。但你也隐隐觉得，你还有几次机会，赶上几个令你快乐的春天。
　　你无法行走，因为这个春天无路可走；这个春天需要所有的人安静下来，反思，整理人生。你又不想回忆一直坚持行走的过去，那样你会更加焦虑；你为匆匆逝去的青春活力深深惋惜。
　　你最近才爱上的女人，在坏消息传来之前就消失在这个春天慵懒的安静里。这个意外的春天，差不多要把你的激情耗尽了。你觉得所有处于安静中的人，都是自怜自爱的囚犯，唯独你，以及你爱的人，不是。你们各自的自由与独立是由完全不同的两种材料构成的，因而，暗恋没有把你和你爱的人从孤独中解救出来。
　　你艳羡的女人至今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她比你更害怕这个春天。但也许，她被自己喜欢的活法以及喜欢她的人安抚好了。其实你们都知道，所有的人都被推到孤岛上，但大家依然庆幸没有完全失去别人和自己。是互联网拯救了世界拯救了人，大家都对此感叹唏嘘！
　　她没有发育成你希望的样子就开始衰老。她的衰老，再次让你的心灵退回到你的身体无法回去的十七岁。
　　你常见的猫和狗全都无视这种无聊，它们扎堆，它们夜不归宿，它们群交，它们扯开嗓子叫春，害得不习惯深居简出的人夜不能寐。这个你也无可奈何，你与它们一样，一直扑腾在各自的焦虑里。
　　你看惯了别人的恐惧和自己的胆怯。你第一次发现人世的脆弱是人永难解决的难题。
　　你觉得你的存在并不真实，你只是另一些活着的人们残缺的记忆。你觉得你经历过战争与杀戮，虽然你是男人，但你被强奸过。你的先祖或你，经历过瘟疫的凌虐，你是幸存者或者幸存者的后代。甚或，你早就不存在，你只是携带或继承了你那些幸存者先祖们的幸存记忆。所有活着的人，都是从死神的指间偶然逃脱的。
　　你发现了世间最具欺骗性的东西，就是总想让所有人赞美的东西。需要赞美的东西从不关心良知与道德的自然生态，而只关心自己依靠无尽赞美更保险地活下去。你也看到喜欢赞美者流们的绝症是他们的灵魂深处隐藏着极不干净又怕见天日的东西。自你发现最不幸的人们正好都是在由衷赞美真诚膜拜这些事情上无师自通的人们开始，你就肯定，世间真的有人不可救药。
　　你和你的族人一直不能振作起来的原因是你们生来一无所有，贫穷限制你们想象力的同时，也消磨了你们的锐气。你知道特权之外再无权利，平等之外再无平等，尊贵之外再无尊严。但这个发现几乎要了你的命——你从此对这个世界报以冷眼，成为另类。你必须承受大量被鞭打着爬行的物种们的狞笑和恶语。他们简直希望你跪下或者趴下，然后，那些赤身裸体，伤痕累累，带着镣铐，排着长队，但一直喊着口号的英雄们，从你身上踩过去。
　　你是每一场暴雨之后的虹，你是每一个晴天里太阳周围的晕。要么作为美丽而短暂的存在，要么作为有碍光明的多余的存在；要么你必须保持沉默，要么你必须自己消失。
　　你觉得疫情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疫情时期普遍的醉生梦死和野性复活。有一些物种终于凶相毕露，开始朝着更多不幸的人们张牙舞爪了。
　　借一杯烈酒的力量，你在黑暗中握住熟睡亲人的手，你想借此鼓励自己勇敢地活下去。亲人的呼吸很平稳，睡姿很安详，没有恐惧。你也就放心了一些，你好像抓牢了整个世界。
　　你依然孤单，但因为你抓住了你最想抓住的，你的孤单经常有人打破，并将其焐热。那一刻，你终于下定决心，把明天变成又一个新的出口，进入到你并不看好但一直都想彻底改变的地方去。
　　你想到一些朋友。你们通过文字常往常来。未曾谋面，不知是男是女，有何专长，有何癖好，你都无法知道。但你们彼此信任相互尊重。你爱他们。有了他们，原本冰冷的世界才不至于万籁俱寂。而这个春天，朋友们都受伤了。
　　你突然生出一定要写一点文字的想法来。你就果断开亮灯光，轻轻拿起纸笔。
　　此时，你热爱的亲人们都在熟睡。
　　你想好了这样起头：现在，正是又黑又冷的春夜……
　　202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