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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有名有姓

2022-01-13叙事散文南山牛
有 名 有 姓一九五二年的“腊八节”,晚饭是玉米面馓饭。饭后不一会儿,母亲生下了我。屋里急得热火朝天,屋外却是北风吹,雪花飘,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此前,母亲已生过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三女,就是我的三个姐姐,都活着。三个男的却都夭折了。这时生……

有 名 有 姓
一九五二年的“腊八节”,晚饭是玉米面馓饭。饭后不一会儿,母亲生下了我。屋里急得热火朝天,屋外却是北风吹,雪花飘,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
此前,母亲已生过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三女,就是我的三个姐姐,都活着。三个男的却都夭折了。这时生下了我这个“宝贝”时,在一家人的心中,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了个星星。祖母摸了一把土炕,嫌不热。就赶紧跪在炕眼门上用力烧。这一烧就“过火”了,母亲产后“压心”的汤还没端上碗呢,太祖母听着炕上的“宝贝”哭声不对劲儿,一把抱起来时,我的左腿,从大腿外侧一路直下的皮肉,就被鲜血淋漓地剥在火热的土炕上了。
我的灾难开始的时候,母亲的灾难接着开始了。别的女人生孩子坐月子都是30天,叫“坐月”。我的母亲生下我,整整坐了三个月。我就在母亲泪水暖热的怀抱里理所当然地躺着,我大声,母亲小声的哭了三个月。三个月后,我腿上的伤口,才慢慢地“搭上了皮”。
聪明伶俐的大姨母,来看望母亲。看了看病泱泱瘦得皮包骨头的我,像一把“干麻糖”。问:“给娃的名字安下了没?”母亲说还没有哩。大姨母脱口而出:“我给娃安,叫‘定龙’吧”。随即找来一根铁钉子要来三尺红头绳,将钉子钉进炕旮旯里。红头绳的一头绑在我的左脚腕上,一头绑在铁钉上。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龙年,生下的娃是属龙的,定在你家炕上,娃就没灾没难没毛病了。定龙,定龙,娃,就定是你家的娃”……从此,我的名字就叫:“定龙”。
1962年10月,在新疆某劳改农场被刑满释放的父亲回来了。第二年春季开学,父亲手托着我走进了学校的大门。我虚龄已经十二,学年是从秋季开学算起的,春季不招生。在父亲同学的情面上,学校破格收下了我。半年后,我与其他同学一样,升到了二级年。
二年级开始写大楷,父亲卖来一张白纸裁成十六开,用母亲的针线给我装订了一个大楷本子。上面写上“大楷本”,下面用小字写上我的名字:“王定龍”。
我不喜欢“定龍”,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龍”咋这么难写呢?笔画多得数不清,弄得我常常写错。写着写着就来了气,写着写着就开始讨厌“龍”。以后渐渐地明白“龍”是“龙”后,心里微微有了点轻松。写名字时,浑身似乎也简化了许多,但心里老是不喜欢“龙”字。
1970年报考高中时,我就改名了,却没有改过来。原因是初中学校上报的名单上还是原名。所以从小学到高中,同学都知道我的名叫“王定龙”。高中毕业回乡参加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贫下中农们喊我时都不带姓:“定龙子,定龙子”的叫。这时还在“**”中,父亲每天是生产队的“另类”——“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劳改犯”。最后上升成“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等等。我,当然是“另类”的儿子。劳动中,时时处处都是另一类人。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加上生命成长中的病,饥饿,终于成长成一个孤僻,内向,自卑,不合群的性格。热闹的场合不需要我,久而久之,我也怕去热闹的场合。这样,别人看我不顺眼,我看那些人更不顺眼。但是,别人看我不顺眼有的是办法,我看别人不顺眼却只是不顺眼。在“改革开放”前的生产队干部们眼里,我是仅次于“地富反坏”的一种人。在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压榨下,在贫下中农无情的“再教育”中,我时时怀抱着郁闷地心情。半夜三更的失眠中,我恨过这个老天爷,生我于世是它把眼瞎了。也同时恨我这个名字:“定龙”,同辈人中,那些名叫“猪娃子”,“狗娃子”,“粪蛋蛋”的人,都一个个跳出了农门。当干部,当工人,当教师的等等都人模人样了。唯我这个“龙”,还被“定”在人世上,被人牲口一样地使唤着。
当年的母亲和大姨母给我取名“定龙”,是祈求平安健康地活成一个人,她们绝对不会想到世上还有“望子成龙”那么大的事情的。坎坎坷坷活下来的我,却活得如此窝囊不中用,没出息透了。真的,对我这个“龙”,我恨。甚至越来越觉得,有点憎恶的感觉。
1975年,我被生产队长发配到远离亲人的“苗河水库”当民工拉土。去连队报到时,我写上了:“王振玉”。半年后有个小学的同学,一天与我闲聊时说:我给你改一下名字吧,“玉”改成“宇”你看咋样?旁边有人附和着说:好。我想了想,觉得也可以。就随口答应说“好,好”。响亮些,看能不能叫出点“出息”来。
从此,我就叫“王振宇”了。
我们都是凡人,俗人。生下孩子都是搜肠刮肚地想寻找个词儿,给娃取个好听的名儿。求得顺口顺时顺境,求得平安,吉庆,祥和,聪慧,健健康康长大成人。旧社会医疗条件落后,生存环境差,生几个娃,多半不成活。于是就有说法是娃的名字“越丑越好”,“越难听,阴间收人的鬼才越不爱,娃就无灾无难了。”所以村庄里啥难看,啥难听,就给娃安啥名儿,这都是人们的一个美好的愿望。
取名,其实是咱们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古代,文人就不说了,那些“武人”的名字都十分地讲究。有名,还有“字”。比如《三国演义》中,张飞,就是姓张名飞,字翼德。赵云,就是姓赵,名云,字子龙,等等。这是题外话,这里,咱不讨论这些。
文学作品中的人名,都是创作文学的作者给“安”上去的。读文学作品多了,许多作者的名字,就好像深入到我的血液里了。比如:星火,燎原,流沙河,白杨,矛盾,冰心,绿原,老乡,贾平凹……这些人的名字,渐渐都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让我常常仰望着,神往着。近几十年来在一些文事活动中,有老师在我们一起座谈时也都认为一个好作家,用一个好的笔名也很重要。比如2001年9月的“北京诗会”上,刚参加完“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颁奖会回来的一位老师,讲话中对本次获奖的一个名叫“鬼子”的作家很不以为然。他说:“日本鬼子差点亡了我中华民族,我们中国有那么多的文字,你偏要取名‘鬼子’?假如将来,你真的像鲁迅先生一样成名成家了,我们要‘纪念鬼子先生……什么什么的’这话怎么讲呢?作品再好,还得讲点人的综合素质。”这话,好像很有道理。
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后期,农村农民的生活还来不及富裕起来。这时候我已人到中年,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窘迫的生活逼得我一阵阵走投无路。在一个无眠的夜半,我忽然想到了“卖字”。春种秋收冬藏后,便是农人的“幸福天”。牛粪柴草煨热的土炕上,除过睡觉便是围炉,或者在向阳的墙跟晒太阳“挖坑”,“掀牛九”,谝闲传。
小镇商店里有一种“倒林纸”,一张二角,厚厚的,4张做一副配联中堂。集市上一副一般能卖3元,好时卖5元,不好时2元也卖。这样,就能赚几块钱了。因为春节过后几天就开学了。开学,三个学生的学费书钱还没有着落呢,麦苗已等着追施化肥。接着是春耕下种的化肥农药种子塑料薄膜,这还不算七八口人生活的油盐酱醋医药费用等等……冬三个月,我能像别人一样地闲坐着吗?
写中堂时,落款必须署名。我就模仿古人写上“南山野人”,“南山老人”,“南山耕夫”,“南山人”等等。我承认自己的字很糟糕,都是照猫画虎由心乱造。好处是我所去的都是乡间集市,懂字的人毕竟很少。我知道,真正懂的人,我的摊子前不会来,也不会来看看的。“人到万难须放胆”,我不这样干,再没有活路啊。
这种写字卖字的日子,我混过近十年光景。
1977年,我开始发表诗作,用的名字是王振宇。比如《兰州晚报》上的《小路》,《山乡野调》以及《飞天》上的《镰刀》等等。艰难的日子,就像我半生的命运。看着报刊杂志上变成了铅字的作品,仅仅只是心热了那么一会儿。一会儿后,心就凉了。严酷的现实生活比铁还硬,写诗好,却不顶饭吃。艰难中推着一家人的苦日子,日子上深深地印着我时时地痛苦身影,印着我生活的斑斑血和泪。在一个人默默地走着人生满是伤疤的长路时,就不住地想着满心地辛酸与伤疤的疼。有时候似乎越想,夜,越深了。越想,路,越长了。
“振宇啊振宇”,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天十几个小时,泥里土里汗水里泡着。难肠的日子,推得实在有点难心,常常是愁肠百结,焦头烂额的……还“振宇”呢?现在,连你自己都“振”得不像人样儿了……
不久后,我投给《飞天》的稿子上,署名“南山牛”。没想到这个名字首先得到了我的老师,李老乡的肯定与称赞。 2001年4月16日,第一次“甘肃诗会”上,兰州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常文昌先生讲话中提到,他“关注南山牛已经好多年了,诗写得朴实无华”。会后,李老乡也很是夸了我一番。他还给人说:“南山牛名字起得不错,很有诗意”。
私下里还说了他“老乡”之名的原委:他原名李学艺,河南人,入伍当兵时,由于个头小,貌不出众。有个领导笑说:“长得像个老乡一样”。这,或许伤了他的心。从此,诗人便将“老乡”采用为自己的笔名了。也从此几十年,中国文坛上多了个优秀的诗人“老乡”,却鲜有人知道李学艺。
城里的高人们,称相貌不恭衣衫不整的农民是 “老乡”,这是人所共知的。赵本山当年在舞台上表演的好多形象都是农民“老乡”,也即我们。那都来自于真实的生活,来自于真实的农民形象。近年来,本山似乎有点“黑”了。于是,便有人急急忙忙跟着“黑”他。我倒是觉得,这世态真是炎凉得很了。就事论事吧国人们!央视春晚是十几亿人年年除夕仰望的焦点。赵某人如果真的在“歪曲”“丑化”中国农民,岂能连续十几年于央视春晚上旗帜样红红地飘扬?
“南山牛”,叫了30年了。好多人也曾经问过我,怎么取的这个名字时,我只是回答他:人里面没有我啊。
是的,人里边没有我。
那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实实在在不如牲口。牲口,天明下地劳动前,我得先给它们拌草加料,然后我才给自己点火煮茶。下午,我先给牲口卸下绳套。它们就再啥事都不管了,只操心哪儿的草长,草嫩好吃。而我还得看看那里耕的不到位,地角角上还得挖几下。那儿还磨得不平,需要刨一刨。下雨天,它们站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吃。我得戴上草帽给它们割草去,或者背土给它们垫圈去。被生活碰得头破血流鼻青眼肿时,我会喊疼,它们不会喊疼。一把青草,就可哄得它们欢天喜地了。我,会喊“疼”,能顶啥用?
活着,活着。现在终于活成一个标准的农家老汉了。
十几年前读贾平凹,他说人老了,“别人说我好话,我感谢人家,必要自问我是不是有他说的那样好?遇人轻我,肯定是我无可重处。若有诽谤和诋毁,全然是自己未成正果。”“平凹”由“平娃”而来,1952年生。俗言:“鸡叫一声生三人,各有八字命不同。”千真万确,我们同岁,他二月我腊月。“八字命”却是天上地下。说的是文学成就除外,平凹的人早已修成正果了,咱还在慢慢地“修”着呢。
如今与一个两岁的小孙子说说笑笑“打打骂骂”,一天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带着孙子出门走走,有熟人说“天伦之乐啊”,我也陪着哈哈:“乐啊”!欣逢盛世,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时代里,天天是油汤油水的好日子,让我怎能不乐呢?即使背后有些“诽谤和诋毁”,都正常得很。“谁人背后无人说,那个人前不说人。”能扭转乾坤改天换地的伟人们,都有人背后指手画脚,甚至诽谤呢,咱算老几 ?早年听人自称“老朽”觉得奇怪,有点不可理解。现在,自己终于老朽了。
“农民诗人南山牛”,农民,成就了“诗人”,“诗人”,从来不敢耽误农民的职业,如今可谓 “名利双收”。至于别的什么“生活问题”,想来想去,温饱就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兼得了,对一个命薄之辈,不一定是件好事情。
还有两天,就是立冬节气。我说:我生命的春天,才刚刚到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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