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建设中的草芥笔录之一
2022-01-13抒情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54 编辑
从1964年起，共和国在中西部地区的十三个省份展开了规模宏伟壮阔的三线建设。凡是亲身经历了这项活动的建设者，都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从1964年起，共和国在中西部地区的十三个省份展开了规模宏伟壮阔的三线建设。凡是亲身经历了这项活动的建设者，都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54 编辑 <br /><br /> 从1964年起，共和国在中西部地区的十三个省份展开了规模宏伟壮阔的三线建设。凡是亲身经历了这项活动的建设者，都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和记忆。
当年的建设者，如今早已进入了老年时代。但是，在他们的身上和心里，依旧保持着草芥的本色与秉性。在大凉山西部支脉小相岭上的那个炊事员，就是其中的一员。
儿时到现在，我的很多经历，都是与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的画面联系在一起的。四川和云南之间的成昆铁路，是这幅画面的主线条，好像画面里的所有景象和色泽，都是由此出发然后向着四周漫漶而去的。
从成都平原出发，沿循乌斯河峡谷的走向朝大凉山西部支脉的小相岭前行，我看见成昆铁路宛如一条乌黑的蛇，在贝母山、大瓦山、小瓦山、寿屏山断层和金口河、七百步以及马托断裂带层层迭迭的岩崖间弯弯拐拐蠕动。火车在蛇的身上爬行，远看蛇就成了火车穿越盆地进入红土高原的一个过场。成昆铁路驮载着火车，火车驮载着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驮载着我的生命历程不断在时间中穿梭。它们也都是我身体上的一个过场。
成昆铁路沿线几乎每个地方我都逗留过。双流、彭山、新津、峨眉山、乌斯河、西昌、随三线建设应运而生的攀枝花市和元谋等地都不说了，就连大凉山西部支脉小相岭上的沙马拉达隧道，还有元谋与楚雄之间的许多铁路桥我也逗留过。
沙马拉达隧道我去过三次。有两次是和曾经在这里给铁道兵战士煮饭的知青一路去的。现在我都记得，那时我还是个刚读书不久的孩子，随我的母亲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了西昌。在西昌五七干校劳动时认识了成都知青张叔叔。大概因为我是三线建设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人，张叔叔特别喜欢我在邛海边摇头晃脑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的那支歌曲，说要带我四处走走，我母亲也同意他带我来沙马拉达隧道工地玩。母亲知道，五七干校一排一排的土坯屋和四周长满野草的荒坡，始终无法封堵住像雪绒花一样大小的油菜花，太阳花以及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疯长、蔓延、绽放。
我坐在不断与蜂目豺声，凤鸣鹤唳，金石丝竹，群雌粥粥或者敲金戛玉的音色邂逅的闷罐车内，摇摇晃晃抵达了沙马拉达隧道工地。那天晚上张叔叔做好饭就用铁锤敲打挂在一棵树上的一截钢条，用“咣当咣当”的声音通知铁道兵战士吃饭了。张叔叔和一个他新认识的四川兵挤在一起喝酒取暖。他们默默喝酒默默吃饭，语言停顿下来了，成昆铁路南线的施工也在沙马拉达隧道前停顿下来了，可是他们脑袋瓜子里却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泥石流暗道和碎岩密布，是这座隧道在施工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大塌方的危险因素，张叔叔和四川兵正在脑袋里研究如何在施工中避开塌方这个恶魔。当四川兵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我就听见张叔叔伸手揉着四川兵的头说你狗日的，脑袋就是比我的好用。为了你这颗好用的脑袋，咱俩喝一口！
晚上我和张叔叔睡在同一床铺盖里，张叔叔还在我的面前继续说他佩服这个四川兵的脑袋很硬，两次在施工中头部挂彩，都没有把这个四川兵砸死。我问张叔叔这个四川兵脑袋为什么这么硬，张叔叔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用手摸着我的头说你这个小家伙，以后后脑勺上也要长一双眼睛哈，石头可是专门喝血喝脑浆吃肉的哦！
几天后隧道施工又继续展开了，恶魔也从沉睡中苏醒了。就在施工展开的第三天下午，隧道突然发生了大塌方，一下子砸进去半个排的铁道兵。张叔叔送烟给战士进了隧道，所以他和那个四川兵也被垮塌的岩石埋在其中。我在山洞外发呆，任由没有固定方向的山风在我的身上游走，不知道如果没有了张叔叔，我怎么回到西昌我的母亲身边。经过通宵达旦的排险抢救，被铁道兵从隧道里抬出来的张叔叔笑着对他们说，石头对他还算留情，没有喝他脑袋里的脑浆，只是敲破他的大腿骨吸了点骨髓而已。
疼痛中的他还想幽默几句，突然想起了四川兵，急忙问抬他的战士四川兵咋样了？战士们流泪用手指着旁边那排躺在地上，用草席遮盖了头颅的尸体对他说四川兵躺在那里。张叔叔听后翻身从担架上下来，想走去看看四川兵，却无奈他自己的腿断了，只能够趴在地上一边用手捶打地面，一边痛哭流涕喊到：四川兵，我的好兄弟，你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喝庆功酒的，咋个说走就走了呢？！
如今张叔叔这个老知青已经不能走路了，只能依靠残疾人的手推车代步。得知我要去沙马拉达隧道看看时，千叮嘱万嘱咐要我替他拜祭一下他的那个四川兵好兄弟。
夕阳正在沉落。血红的光焰，从山巅和垭口喷射过来，照在山脚下蜿蜒的河流里，我起伏的胸膛上，还有拐来拐去的山路上。光线是曲折的，血红的色泽很感性。一列长长的火车，在山谷中盘来绕去不见首尾。我的目光穿过椴树、榆树、槭树、樟树、悬钩子、忍冬、箭竹、杜鹃和各种茅草摇曳的枝叶和茎秆，看见铁路边和山腰上有很多坟墓。我没有找到四川兵的坟墓，但是我完全相信，四川兵和那些静静安卧在坟茔里的铁道兵一样，都是凭借坟头上的野草，长年累月默默注视着成昆铁路，守望着他们精血、灵肉、语言、忧思和身影回归的每一根枕木，每一颗铺路的石头。
他们的身体，连同老知青张叔叔的身体，此刻都完成了为三线建设历史进入他们体内铺垫的过场重任，变成了三线建设一个永恒的终场坐标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向守卫隧道的武警战士说明了来意后，再次走进了沙马拉达隧道。隧道里的白天被类似夜晚的黑色担架抬走了，就连先前被火车车轮碰撞钢轨的巨大噪声撕成碎片的宁静，此刻也重新愈合在了一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被水泥覆盖了的坚硬岩石反反复复考验着我的承受力。白天与夜晚的颠倒，宁静被喧嚣的替代，让我的生物钟发生了错乱，眼睛的视线和想象的视线都患上了白内障，无法分辨时间、季节和地理位置。在岩石的肚子里读大凉山西部支脉小相岭，我读出了比骨头还要坚硬的岩石和让人窒息的元素。透过火车在山洞里留下的气味和残留的余音，我还读出了沙马拉达隧道里面隐藏的世界，是铁道兵和老知青们为三线建设谱写宏伟历史的悲壮豪情，还有坚不可摧的英雄气概。
我曾经看过朱莉执导的《血与蜜之地》电影。知道在任何时候都千万不要草率揭开一只黑色的口袋。沙马拉达隧道就是一只被我无意间揭开的黑色口袋。在这只黑色口袋里，我看见自己是个一流的胆小鬼，二流的残废者和三流的男人。
黑色包乾之奥括坤之区，含形内虚旷哉坎德的情形惟神是宅亦祗是庐。动静之间若银光辔于金枢之穴，阴月逸骇于扶桑之津。苍天之下唯有子夜时分最为安详妥帖与清静，欲以让人而人未必乐受，真可谓取者不贪遇者不争。文字之褒，荣于华衮。于是，子夜在陶然中安然受之，居之也安踞之也无祸。难怪我在隧道里总是觉得黑暗不是向我而是向从我身体里掏出去的灵魂致敬，原来沙马拉达隧道里面隐藏的世界就是一个子夜时分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是非常适合于灵魂逡巡和栖息的。
张叔叔离开凉山回成都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但他的灵魂应该留在了沙马拉达隧道中。我在隧道中的感觉，隧道外火红的杜鹃花，寂静的山峦还有低温中的清新空气和坚如磐石的钢轨，与我在成都他家中见到他的精神状态，特别是对大凉山西部支脉小相岭回肠九转的那种怀念情愫，都是相互扣合遥相呼应的。
四川兵已经入土多年了。张叔叔也因为残疾的身体自我囚禁了多年。小相岭上已经见不到他们的肉体了。但是我却无法否认说小相岭上的沙马拉达隧道，不是三线建设曾经通过他们身体的一个局部的过场。
当年的建设者，如今早已进入了老年时代。但是，在他们的身上和心里，依旧保持着草芥的本色与秉性。在大凉山西部支脉小相岭上的那个炊事员，就是其中的一员。
儿时到现在，我的很多经历，都是与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的画面联系在一起的。四川和云南之间的成昆铁路，是这幅画面的主线条，好像画面里的所有景象和色泽，都是由此出发然后向着四周漫漶而去的。
从成都平原出发，沿循乌斯河峡谷的走向朝大凉山西部支脉的小相岭前行，我看见成昆铁路宛如一条乌黑的蛇，在贝母山、大瓦山、小瓦山、寿屏山断层和金口河、七百步以及马托断裂带层层迭迭的岩崖间弯弯拐拐蠕动。火车在蛇的身上爬行，远看蛇就成了火车穿越盆地进入红土高原的一个过场。成昆铁路驮载着火车，火车驮载着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驮载着我的生命历程不断在时间中穿梭。它们也都是我身体上的一个过场。
成昆铁路沿线几乎每个地方我都逗留过。双流、彭山、新津、峨眉山、乌斯河、西昌、随三线建设应运而生的攀枝花市和元谋等地都不说了，就连大凉山西部支脉小相岭上的沙马拉达隧道，还有元谋与楚雄之间的许多铁路桥我也逗留过。
沙马拉达隧道我去过三次。有两次是和曾经在这里给铁道兵战士煮饭的知青一路去的。现在我都记得，那时我还是个刚读书不久的孩子，随我的母亲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了西昌。在西昌五七干校劳动时认识了成都知青张叔叔。大概因为我是三线建设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人，张叔叔特别喜欢我在邛海边摇头晃脑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的那支歌曲，说要带我四处走走，我母亲也同意他带我来沙马拉达隧道工地玩。母亲知道，五七干校一排一排的土坯屋和四周长满野草的荒坡，始终无法封堵住像雪绒花一样大小的油菜花，太阳花以及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疯长、蔓延、绽放。
我坐在不断与蜂目豺声，凤鸣鹤唳，金石丝竹，群雌粥粥或者敲金戛玉的音色邂逅的闷罐车内，摇摇晃晃抵达了沙马拉达隧道工地。那天晚上张叔叔做好饭就用铁锤敲打挂在一棵树上的一截钢条，用“咣当咣当”的声音通知铁道兵战士吃饭了。张叔叔和一个他新认识的四川兵挤在一起喝酒取暖。他们默默喝酒默默吃饭，语言停顿下来了，成昆铁路南线的施工也在沙马拉达隧道前停顿下来了，可是他们脑袋瓜子里却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泥石流暗道和碎岩密布，是这座隧道在施工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大塌方的危险因素，张叔叔和四川兵正在脑袋里研究如何在施工中避开塌方这个恶魔。当四川兵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我就听见张叔叔伸手揉着四川兵的头说你狗日的，脑袋就是比我的好用。为了你这颗好用的脑袋，咱俩喝一口！
晚上我和张叔叔睡在同一床铺盖里，张叔叔还在我的面前继续说他佩服这个四川兵的脑袋很硬，两次在施工中头部挂彩，都没有把这个四川兵砸死。我问张叔叔这个四川兵脑袋为什么这么硬，张叔叔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用手摸着我的头说你这个小家伙，以后后脑勺上也要长一双眼睛哈，石头可是专门喝血喝脑浆吃肉的哦！
几天后隧道施工又继续展开了，恶魔也从沉睡中苏醒了。就在施工展开的第三天下午，隧道突然发生了大塌方，一下子砸进去半个排的铁道兵。张叔叔送烟给战士进了隧道，所以他和那个四川兵也被垮塌的岩石埋在其中。我在山洞外发呆，任由没有固定方向的山风在我的身上游走，不知道如果没有了张叔叔，我怎么回到西昌我的母亲身边。经过通宵达旦的排险抢救，被铁道兵从隧道里抬出来的张叔叔笑着对他们说，石头对他还算留情，没有喝他脑袋里的脑浆，只是敲破他的大腿骨吸了点骨髓而已。
疼痛中的他还想幽默几句，突然想起了四川兵，急忙问抬他的战士四川兵咋样了？战士们流泪用手指着旁边那排躺在地上，用草席遮盖了头颅的尸体对他说四川兵躺在那里。张叔叔听后翻身从担架上下来，想走去看看四川兵，却无奈他自己的腿断了，只能够趴在地上一边用手捶打地面，一边痛哭流涕喊到：四川兵，我的好兄弟，你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喝庆功酒的，咋个说走就走了呢？！
如今张叔叔这个老知青已经不能走路了，只能依靠残疾人的手推车代步。得知我要去沙马拉达隧道看看时，千叮嘱万嘱咐要我替他拜祭一下他的那个四川兵好兄弟。
夕阳正在沉落。血红的光焰，从山巅和垭口喷射过来，照在山脚下蜿蜒的河流里，我起伏的胸膛上，还有拐来拐去的山路上。光线是曲折的，血红的色泽很感性。一列长长的火车，在山谷中盘来绕去不见首尾。我的目光穿过椴树、榆树、槭树、樟树、悬钩子、忍冬、箭竹、杜鹃和各种茅草摇曳的枝叶和茎秆，看见铁路边和山腰上有很多坟墓。我没有找到四川兵的坟墓，但是我完全相信，四川兵和那些静静安卧在坟茔里的铁道兵一样，都是凭借坟头上的野草，长年累月默默注视着成昆铁路，守望着他们精血、灵肉、语言、忧思和身影回归的每一根枕木，每一颗铺路的石头。
他们的身体，连同老知青张叔叔的身体，此刻都完成了为三线建设历史进入他们体内铺垫的过场重任，变成了三线建设一个永恒的终场坐标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向守卫隧道的武警战士说明了来意后，再次走进了沙马拉达隧道。隧道里的白天被类似夜晚的黑色担架抬走了，就连先前被火车车轮碰撞钢轨的巨大噪声撕成碎片的宁静，此刻也重新愈合在了一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被水泥覆盖了的坚硬岩石反反复复考验着我的承受力。白天与夜晚的颠倒，宁静被喧嚣的替代，让我的生物钟发生了错乱，眼睛的视线和想象的视线都患上了白内障，无法分辨时间、季节和地理位置。在岩石的肚子里读大凉山西部支脉小相岭，我读出了比骨头还要坚硬的岩石和让人窒息的元素。透过火车在山洞里留下的气味和残留的余音，我还读出了沙马拉达隧道里面隐藏的世界，是铁道兵和老知青们为三线建设谱写宏伟历史的悲壮豪情，还有坚不可摧的英雄气概。
我曾经看过朱莉执导的《血与蜜之地》电影。知道在任何时候都千万不要草率揭开一只黑色的口袋。沙马拉达隧道就是一只被我无意间揭开的黑色口袋。在这只黑色口袋里，我看见自己是个一流的胆小鬼，二流的残废者和三流的男人。
黑色包乾之奥括坤之区，含形内虚旷哉坎德的情形惟神是宅亦祗是庐。动静之间若银光辔于金枢之穴，阴月逸骇于扶桑之津。苍天之下唯有子夜时分最为安详妥帖与清静，欲以让人而人未必乐受，真可谓取者不贪遇者不争。文字之褒，荣于华衮。于是，子夜在陶然中安然受之，居之也安踞之也无祸。难怪我在隧道里总是觉得黑暗不是向我而是向从我身体里掏出去的灵魂致敬，原来沙马拉达隧道里面隐藏的世界就是一个子夜时分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是非常适合于灵魂逡巡和栖息的。
张叔叔离开凉山回成都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但他的灵魂应该留在了沙马拉达隧道中。我在隧道中的感觉，隧道外火红的杜鹃花，寂静的山峦还有低温中的清新空气和坚如磐石的钢轨，与我在成都他家中见到他的精神状态，特别是对大凉山西部支脉小相岭回肠九转的那种怀念情愫，都是相互扣合遥相呼应的。
四川兵已经入土多年了。张叔叔也因为残疾的身体自我囚禁了多年。小相岭上已经见不到他们的肉体了。但是我却无法否认说小相岭上的沙马拉达隧道，不是三线建设曾经通过他们身体的一个局部的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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