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远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53 编辑 <br /><br /> 无限远
　　泥土是一个人的胎衣。我在它的包裹里，做着生长的梦。
　　多年后，在那个拐弯处，一堆新鲜的泥土边，一棵光秃秃的小白杨树前，风吹着地上的枯草。我想我在这里出生，第一次看到花草娇艳之色，萌动青春期的火苗，领悟生命之妙。我看着一只鸟随风的方向，向远处去，经过那个隐形的线路，到一个目光不及的天空里。
　　没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样。一有生命意念，我就陷入吃的事情里，吃的欲望，像一个彩色的气球。如若把它比喻为一个人的身体，那么，我的气球就像永远不能吹起来的一个物件，它终日干瘪，等待着食物吹进来。吃的意识统治了我很多年，正是这个早来的意识，确定了我从人生“真实”出发的需求。渐渐长大，我发现和吃几乎同样重要的，成为一种我极为专注的另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的精神欲望。比如，许多对未来的妄念，对未曾经历的一些事情，认知的渴求。
　　从几岁到十几岁，我像泥土里的草和庄稼一样，在生长。土地生长了庄稼，庄稼生长了我，而我又生长了内心的梦想。在我想来，梦想就是人生的顶点了。也许就是这样的轨迹，我离开了出生地，到了我以为能生长梦想的地方。对于不同的地域，我的梦想又是在悄然置换的。多年后，我来到自己出走的地方。看望那个出走的环境。
　　那个当初还是嫩苗的小树，粗壮得超过了我的腰身，树身有我几个人高了。我看到它的根系庞大的扎入泥土，落叶和一些细小的灰色树枝，凌乱地散布着。我内心那个现场，原本是这样的：一只鸟从空中飞过，它的叫声，衔着我的念头，朝远处飞。天空蓝的深远，云彩低浮，像一个垂下来的扶梯，我想一只脚踏在上面，往天空里去，那个无法描述的，无限远处。
　　一个人在人群里生活，他内心真正的翅膀就会合拢在一起。他不是万能的，他无法缩短不同的地域，无法更改时间里发生的意外，更不能让身体回到从前，他被各种事物囚禁。他便有了许多夭折的意愿。于是，他走到了幻想里，那使他能够弥补一些缺失。
　　几年前，我和网络世界的朋友，隔空说着少年的经历。他描述出一个密林远处，那里有一个天堂。一说到密林，眼前就出现了，家院门口的一片槐树林。夏天，麻雀和蜻蜓，从院子里飞到外边，飞到树林里，我追逐它们。麻雀躲到树上，蜻蜓飞得很低，两个透明的小翅膀，忽闪忽闪，把人看得眼睛发亮，眼神发呆。
那个朋友讲他的少年。他很少有玩伴，四岁识字，开始看小人书，听年纪很大的爷爷讲故事。他从小跟爷爷过，父亲、母亲常年在外做生意，七八岁时，爷爷年龄大了，把他送到城里来。父亲母亲亲近他，却不明白他的行为。他常常一个人，在院子外边的空地上，绕着一棵树，看上树上的树叶，或者蹲下来身来，看地上的蚂蚁爬来爬去。
　　父亲让他找邻居小孩玩，不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他不回应，没听见似的，继续站在沟河边看水。他脑袋里，回响的是爷爷的话。爷爷从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爷爷会走过来，瞅着地上的蚂蚁说：蚂蚁和人一样，它们不说话，但它们做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爷爷抚摸一下他的头，起身离开。
　　他说不想长大，长大与他的意愿无关。他的意识停留在过去。爷爷那里，有一个他不断领悟的宽大世界，一直占据他的身心，他不断懂得这个世界。但是，他被带到城里里，这让他，难以接受，可他毕竟到了上学的年龄。
　　没过多久，他听说爷爷生病，他一下子愣住了。父亲和母亲在饭桌上这么说着，他的筷子就不夹菜了，他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母亲问他怎么了，他不答。第二天早上，他早早的起床，等在院子里。他跟在父亲和母亲身后。父亲说：你别去了。你要上学，又没给老师请假。母亲把他带回屋子里，说：姐姐会安排你去学校的。母亲把他关到屋子里，就走了。
　　当天晚上，父亲母亲回来了。从屋子里叫他出来吃饭。他坐在小凳子上，不吃也不喝。父亲说：爷爷问起你呢。我们说你在上学，抽空会把你带过去的。他没有动筷子，一语不发地低着头。母亲看着他，说：这孩子，总是这样，我咋就不明白你呢。
　　他知道，他们是自己的父母，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母亲不会像爷爷那样，抚摸他的头，不会给他讲故事。他不说话时，爷爷知道他在想什么。爷爷会告诉他太阳从哪里来，月亮为什么总在夜晚的天上，那些小昆虫有的会飞，有的只能在地方爬行。
　　听到爷爷病危是在一个中午，父亲和母亲都急慌。他听到了，寸步不离地跟着父亲。父亲看看母亲，就说，这次就带他去吧。他们一起出门，在公路边的一个站点，坐上了一辆客车。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到了爷爷乡下那个院落。
　　大人们围着爷爷的病床前。他从人缝里，挤进了床前。他唤了声爷爷，声音细小，爷爷却睁开了眼睛。爷爷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他快认不出来爷爷的面容了。他找到爷爷的手，两只手握着。爷爷睁开眼睛，看到他，说我知道你来了，唤了一声他的小名，说他长大了。
　　爷爷目光挪向枕头边。他朝那里伸过手去，摸出一个木头刻的的小猴子。他抚摸着着，眼睛清亮地看着。爷爷给他雕刻过很多小东西，都是他最喜欢的。爷爷给他说了一些话，念叨了一些小昆虫的名字，说它们会把他想说的话，在梦里传达给爷爷。然后，爷爷就合上了眼睛。爷爷就走了。他听到大人在那里哭，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那几年里，他从来没有接受过爷爷离开他。但他明白，爷爷站在一张照片里，而他的人却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爷爷走后的天空依然是深蓝的，草是绿的，花开得鲜艳，这是不可思议的。他既不能接受站在照片里，那个年轻而微笑着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也不能接受爷爷走后，那些春天的草和花，那么鲜艳。他内心无比愤怒。那个春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整整过了两年，他才能开口说话。
　　从此，他害怕身边人的离去。这是一个埋在他心里的巨大的伤。这也成了瞭望生命的窗口。直到有一天，他想白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死去的人，永远比活着的人多。每一个死去的人，都融入这个大地。人对这个世界，并不是完全认识和了解的。人脚下的每一粒尘土，集合了人身体的波段，因为人就是一个小宇宙。他的爷爷，也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他和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可以同波共振。然后，他关注灵敏的意识，倾听千万年以来，太阳和风，或者说光和声音里传来的信息。他听到了那些无限远处的生息，他通过气息、味道、声响辨别着世间的事物。
　　朋友讲的这个经历，像洞开的一道天窗，烙印在我心里。我也在寻觅并反观个人世界里的一些景象。我该如何穿过那些表象的东西，到达更深远的地方。该如何越过时间一永而逝的阻碍，抵达事物背后的真相。我想，人也会像一只鸟，在这个世界上飞着，因为内心飞的愿望，灵魂的知觉就能到达任何地方。我也在寻找我飞翔的地方。
　　我想到离开土地那天，一只鸟在小桥旁边的一棵树边盘旋。那天下午，太阳快要落下去，一只鸟从天空里飞下来，我内心充满了神秘的暗示。可那只鸟，没有发出叫声，尽管它的翅膀煽动着，飞翔的样子，轻松优雅，但它一直没有声音。我目光追逐着它飞去的方向，我期待一声美丽的鸣响。我心里一遍遍地问：它怎么了，怎么了。难道它不能发出声音了吗？它受到了伤害，失去了发声的功能？
　　我蹲在地上，沉浸在那片没有声音的天空里，脚下的泥土气息，浮上来。这是一个惊蛰的节气，我意识到大地已开始震动，潜藏在地下的生灵们，会浮上地面，草木开始舒展，自由生长。而那些之前死去的事物，重回这个生机勃勃的空间。
　　我寻找的那些过去的事物，也在这个空间里，陪伴着我的梦想一起生长。我朝东走去，那一条我会走，就走过的田间道路,它通往远处的田野，连接着那条城市的道路。在周围幽玄的薄暮里，我的念头，从这个通道里，抵达往事的声音，永恒的光与风的未来。
　　　　　　　　　　　　　　 2016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