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老母花甲儿

　　入了这个新年份，父亲就年满花甲了，切切实实地老了。不过像他这样年岁的人如果还有一位耄耋老母健在，又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种福分了。
　　我的爷爷离世早，奶奶守寡几十年。在旧时困苦的年月里，奶奶孤身一人要将父亲兄弟四人拉扯大，艰辛是不言而喻的。
　　父亲为长，最先成为家里的“顶门柱”，同奶奶一起分担家庭重担，劈柴挑水，扬鞭打牛……所有力所能及的活计，父亲都冲在前，抢在先。父亲拼命地干，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直到父亲成婚以后，家依然还是贫瘠的。我刚过了满月，奶奶就分给父亲五斤玉米面，一斤菜油和一个瓦盆。
　　这意味着要分家了。那时候我的叔父们还小，最大的二爸也还未成年。父亲不忍，问：“那你们怎么办？老的老，小的小……”奶奶豁达地对父亲说：“你过你的！妈还康健着呢，能撑得起！”她不想再拖累父亲。父亲的心里陡然腾起一股悲凉的情绪。蹲在窑根下，把头深埋在膝间，泪水堵了嗓子眼！
　　家是分了，可还在一个院里过活。在父亲的心里，这院子里只有一家人，他毅然挺立起铁一般的脊梁，拼力支撑着肩上的重担。贫困、艰辛和苦难将年轻的父亲铸成了黄土模样。
　　在父亲同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奶奶渐渐地悟明白：在靠天吃饭的旱原上，无论人怎么辛勤日子总是难有改观的。她不愿意叔父们将来再像父亲那样困在穷土窝窝里受苦，伟大的母爱迫使她做出无奈的抉择——让我的三个叔父去美丽富饶的关中平原上门。
　　那里是她的娘家。听奶奶说那里一根扁担插进土里拔出来就是一口井，哪像这旱原上打下去一二百米也不见得出水；不靠天种地，宝鸡峡的灌溉渠引到了田间地头，水丰土沃，只剩下勤快了。一年能种上两茬庄稼，6月收了小麦，接着还能再种上一茬玉米。自家地里种的棉花，纺了线，织成布缝衣服穿。比起这渭北旱原，那里的人们简直像是生活在丰衣足食的天堂。
　　每一个人都热爱自己的故乡，热爱自己的家，而每一个家又都有自家的辛酸和苦难。
　　父亲理解奶奶的心思，可是他的内心是不同意的！但这只是父亲的想法，一切都迫于无奈。
　　父亲的同胞兄弟就这样分开了，只留下父亲一人在家。叔父们离开时的细节我不得而知，但奶奶的心痛如刀割是不容置疑的，即便我不在现场，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现在叔父们的日子正如奶奶所期望的那样富足了，可就是越来越少回家了，一年半载能盼来一个电话都是奇迹了。奶奶同父亲深一脚、浅一脚从泥水窝窝里拉起的家，如今能在春节时盼来一次热热闹闹的团圆都几近成了奢望。
　　古人云：“夫孝，德之本也！”父亲默默地赡养奶奶几十年，从未有丝毫懈怠，也从未抱怨过不公。如今他也老了。
　　而奶奶。在乡亲们眼里，她已经老得神志不清了，更有甚者说她老疯了。
　　近几年，我只要一回到村里，就有人指着我问奶奶：“你看这是谁回来了？”佝偻携杖的奶奶挤紧松弛的眼皮眯我半晌，左抚抚，右摸摸，不语，就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奶奶不语的时候多，如果开口说话，就一定是骂人，骂我的父亲，骂我的叔父们。乡亲们大概是依次判定奶奶老糊涂了，老疯了！
　　我只要一回来，奶奶就必然骂人。她又哭又嚎地骂父亲不该养活她，为啥不让她去死。总这么两句。人老了没记性，刚刚骂过了，过不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父亲只蜷起身子一口一口地抽闷烟。骂完父亲就接着骂叔父们了：“询儿，进儿，修儿啊，狼娃子们！妈我还没死，咋就不见你们回来看妈呢？”还是那样哭嚎着重复地骂，老泪纵横。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信。因为奶奶每一次转身离去的方向都是家，她开口骂时也从不骂别人。我回到屋里静静地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思绪从来都不是凌乱的，总忘不了嘱咐我要孝敬父亲，说父亲这一辈子多么地艰辛多么地苦，还嘱咐我要疼她的小重孙，不能打也不能骂，要他将来好好读书，做有出息的人。奶奶的话语一稠，我就说不出话了，眼里漫着泪水点头。
　　我曾疑惑地问过父亲：“为什么只要我一回来，奶奶就要骂人？”父亲五味杂陈地说：“哎—，定是见你回来了就想起你的三个叔父了！
　　奶奶的哭嚎也只有父亲能听得到，悟得明白！他沉默到伤心的时候，最多木在爷爷的遗像前掉几滴泪……
　　耄耋老母花甲儿——一个白发苍苍，神志恍惚；一个两鬓染霜，背驼腰弓，多么沧桑的画面啊！如果不是我的亲人，我不会察觉到岁月的流逝，也不会察觉到衰老的痕迹。
　　每一次回家，我都不忍凝视他们的脸和背影。一对平凡的老年母子，生活还是那样平平淡淡，没有任何变化，而人，却逐渐地淡去了生命的光泽。时光之手本是无形又是无情的，为什么总能将生命镌刻得如此有形又如此让人为之动容呢？

　　　　　　　　　　　　　　　　　　　　　　　　（作者：米抗战　201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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