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几桩文革杀人案

我所知道的文革中几桩杀人案
——写给那些怀念歌颂文革的人

第一桩是北京路德中学校长高万春被致死案。高是地下党员，解放后于北京四中任职，是我的老师。后来到路德中学任校长，与他一起去的另一位四中老师叫孙荫柏，教我们历史，还是我们的班主任，到路德后任教导主任。两位携手为党教育事业忠心耿耿日夜操劳，堪称革命事业的好伴侣好搭档。然而来到文革两人却被认作是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领头人与黑干将。两人均被毛主席革命小将暴打致死。所不同的是，于棍棒之下高校长含冤而走，而孙主任却在小将走后奇迹般缓过气来，他居然还能够在夜色掩护下死里逃生爬回了家。更令后生欣喜万分的是，孙老师至今健在，已是98岁高龄，真是大难不死必有益寿（折寿者也必有也）。
第二桩杀人案发生在我老家。笔者的老家在北京房山长沟镇东良大队。村中有个冯五爷，出身贫农世家，聪明才智过人。他没念过书不识字，可他却能之乎者也（笔者考上大学后称道我是“后生可畏”）。他的学问都是从教私塾老先生那里听来的，别人学而知之，他听而知之。他对古文有着无师自通的悟性。他还是插秧高手，所插成的秧田，横看横成行，竖看竖成行。水汪汪绿莹莹的秧田成了一幅艺术杰作。他出口合辙押韵，顺口溜是也。比赵树理笔下的李有才还李有才。他有个儿子叫冯树生，同样是种田高手，且浓眉大眼仪表堂堂，是村中姑娘仰慕崇拜的偶像。不幸的是，他这个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后代，于文革中造反有理，与掌权者发生矛盾冲突。对方对他施以私刑，捆绑拷打批斗，精神几经折磨变态失常。冯五爷面对自己疯了的儿子，且是他唯一的儿子，急火攻心双目失明。但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心生仇恨的疯儿子，却迁怒于自己的生身之父。一日清晨，他手持铁锹走进屋内，掀开冯五爷睡觉的被头，照准那头颅砸了下去，立时脑浆崩裂,冯五爷停止了生命的呼吸。回过头来那弑父之暴徒却横刀（铁锹）立马倚着自家门框满脸血污地唱起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反也反不掉，仿佛被他所杀之人不是什么家父，而是货真价实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唱罢社会主义好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仿佛他血腥的行为就是在干革命。最为苦命的是那一生温顺善良的冯五奶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呼天抢地。街坊四邻前去看望，无不动容掉泪。

第三案发生在河北涿县下胡良乡上坡村。上坡村距我东良五华里，是我今日老伴的娘家。当时的老伴还年轻，尚未出嫁与我结婚。年轻时的她目睹了一桩村中的惨剧：时值大会批斗五类分子，毛主席万岁誓死保卫毛主席，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天震地。十几名被批斗的地主富农依次跪在主席台前。只见一五大三粗的光棍汉子，手提铁锨走上主席台，照准一个富农婆子的后背，把抡得老高的铁锹，猛地拍了下去，只听见嘭地一声那婆子倒地，鲜血从两个嘴角流出，人一动不动已经无了一丝气息。事后人们私语，是那光棍看上了那长得十分顺溜而干净的富农婆子，而那婆子却不曾看上那长得不顺溜也不干不净的光棍，所以那光棍要借机报复杀人。人命在身的光棍非但没有一丝内疚，反是格外光鲜格外扬眉吐气，经常甩着膀子腆着肚皮在村中走来走去。 第四桩杀人案是我老伴的舅爷爷。话说文革于京城内开展得如火如荼，老子英雄儿好汉，红卫兵于街头巷尾展开杀人比赛。那舅爷爷本是地主分子，应是刀下鬼，不知怎地却从腥风血雨中逃了出来。在夜幕的掩护下，一口气跑至百里之外的房山县长沟镇坟庄村。那坟庄是笔者老伴的大姐家。全家面对这个逋客的到来，气氛紧张起来，不敢收留他。那大姐含着眼泪为舅爷爷做了一顿饭，吃罢扫地出门送到了上坡。上坡又惊恐万状起来，也不敢收留下这个逃亡地主，依旧是为他做了一顿饭，依旧是把他扫地出门。扫到哪里去呢？北务。那是下胡良乡镇下属的另一个村庄，是阶级敌人地主分子的老家。回到老家后当晚被红卫兵窒息而死。晚景中老伴几次提及与她只见过两三次面的舅爷爷，高大文静书生气，让她不能释怀的是，那舅爷爷死后无人收尸，于村郊野地由几条饿狗分而食之。

第五桩杀人故事发生在我的工作之地三古中学。三古中学位于河北山东两省交界处三座村庄（古良赵古良友古良张）之间，那是一所纯农村中学。学校离古良张三步远，离古良友两步远，离古良赵只有一步之遥。事情发生在古良赵，一位精神病患者（本地人称之为“谭病”），站在村口骂毛主席是“老东西”（老伴被后面来车撞倒，左脚被车轮碾压而过。恶人先告状血口喷人，说不是车压人，而是人撞车，是碰瓷，是敲诈勒索。我欲争辩，肇事者骂我是“老东西”。交警大队默不做声。所以我这个“老东西”也就被那恶少白骂了，而骂伟人却要付出生命代价），指责他饿死人。从村中走出来一群年轻人，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两个未成年人，持不棒持扁担持铁棍持菜刀，一拥而上一阵暴打，一阵砍杀。那精神病患者避之不及，满头数道血流不止，倒地身亡。那骂时我们听得见，因为只有一墙之隔，更何况那墙还是矮墙。那着乱刀乱棍乱打乱杀之态，我们也看得清晰，因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高过那矮墙。那倒地之后双手抱头身体蜷缩之惨状，我们依然能看得清楚，因为那学校在洼地，那赵庄在高处。从领导到群众，从老师（包括笔者）到学生，都认为那精神病患者该被杀死，因为他骂的不是邻里，也不是自己的爹娘，而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不需要经过什么逮捕起诉审判，履行什么法律程序，那一切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都是扯他妈的淡。无产阶级杀人无罪，革命者杀人非但无罪而且有功。


第六桩是气绝身亡案。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是这样的——东北大兴安岭林业局新林区新林镇，文化大革命开展得热火朝天，人人手持毛主席语录，人人佩戴毛主席像章，人人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人人跳忠字舞，人人早请示晚汇报，人人推波助澜，人人红海洋。人人不正常，人人神经质，人人成了别人手中的玩偶，人人成了登台表演的小丑。

新林镇上有个老张头，本是山东临沂人，说一口山东临沂话。他是1960年要饭逃生跑到东北来的。他的儿子叫张从仁，是林区伐木工人。他本人身份是工人家属，开荒种地，是农民。与他一起躬耕的还有个赵老头李老头，都是一地之人，都说一口山东临沂话。他们都年逾古稀，喜欢凑在一起说老乡话聊老乡的事。

“你家孙子上学了？”“上个屁。”“你家墙面该刷了，黑乎乎的。”“刷个屁。”原来在他们的方言里，不管说什么，扯什么，都喜欢“屁”来“屁”去。犹如河南人说话的“中”东北人的“嗯呐”北京人的“没错”。你就是问他吃饭了没有？他也是“吃个屁”“不吃个屁”。正是这种“屁”话连篇的方言，让张老头跌入文革陷阱，要了张老头的命。

祸起老张头所佩戴的那枚毛主席像章。那是一枚小型的，铜质的，大小如纽扣，非常精美的像章。上面隆起的部分是毛主席头颅，背景是一面飘扬的红旗。张老头爱不释手。然而在赵老头与李老头的眼里却是太小了，一个凑过去说该换换了！另一个也凑过去插嘴说，是有点小了，该换个大的!不想换的老张头脱口说道“换个屁”。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因为他一大早出来遛弯，还没“吃个屁”呢。

老赵头老李头皮笑肉不笑地彼此对视了一眼，也站了起来，也要各自回家去“吃个屁”。然而回家的老赵头却不曾回家，拐进了革委会。回家的李老头也不曾回家，转了个圈，转进了革委会。老赵头老李头同声检举老张头“换个屁”！革委会当下研究，当下决定，当下拍板——张老头是现行反革分子，必须打而倒之！

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口号震天。“把反革命分子张XX（请原谅笔者把他的名字忘记）押上来！”革委会主任在台上大声疾呼地宣布。只见两员红卫兵虎将身着黄军装腰系皮带，各自用一只手卡住张老头脖子，各自用另一只手连拉带拽，跟头骨碌跨上了主席台。

“是可忍孰不可忍！仇恨我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言者是革委会主任，他原本是新林镇小学教师，从教师升校长，从校长升主任，那是个青云直上的革委会主任。他有知识有文化，振振有词，口若悬河。喷吐出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闪亮。他挥舞拳头，表示与反革命势不两立！他义愤填膺，表白他与毛主席最亲！

他一边批判一边引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他引用的恰到好处，他引用的驾轻就熟，听众为他呐喊，被他所折服，同他一起振臂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他的发言长达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老张头腰弯九十度，撅着屁股，脖颈上挂着几十斤重木头牌子，挂着的铁丝勒进肉里，勒出一道深沟，已经有血洇出来。汗如雨注，顷刻之间大牌子底下就有了一滩水泊。他的两条小腿在抖动，两条大腿也在打颤。张老头一头栽了下去，多亏台下的儿女把他接住。

被接住的张老头必须游街示众，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北，红旗呼啦啦，口号声响彻云霄……直到夜幕降临，大森林中腾起一片白雾。张老头始终一言不发！他以沉默相掣肘，他以冷对相抗衡！张老头有一股子犟脾气！

如此这般一连批斗三天，到了第四天头上张老头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批斗不成那就糊大字报，白纸黑字打上红叉，把张老头的家里家外糊得个结结实实密不透风。张老头躺在床上想，想当年他老汉在老家在沂蒙山区曾经推着小车运粮支援前线，他和他的老伴曾经24小时连轴转，摊煎饼支援大军作战……如今却落了个反革命……越想越想不通，越不通气性越大，到了第六天头上，气鼓如牛，气绝身亡！

“我是个屁！”这是张老头在咽气之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死后的张老头内气依旧在膨胀，以至于无法穿上寿衣，挺直在棺材口上，无法入殓。死了的张老头在向活着的人抗议。不接受抗议的红卫兵，用一张白报纸盖在张老头身上，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死有余辜！

上面这几位仁兄就这样死了，像这样死于文革的人，十年总计1千万！八年抗日死在日本屠刀枪口下的人，也是1千万！两者所犯下的罪行都是反人类罪！外国人屠戮中国人是反人类罪，中国人屠杀中国人也是反人类罪！凡是出于政治宗教种族的或其它需要的，制造口实使用手段挑起事端，对人类进行群体性大屠杀的就是反人类罪！诚如习仲勋所言，老人家开国有功，建国有过，文革有罪！罪之大，罪之恶，罪之深，罪之重，足以让伟人于天堂罪己诏，否则是会下地狱的。罪恶要审判，（你不审判历史终有一天会审判）！罪恶要清算，（你不清算历史总有一天要清算！）否则怀念歌颂文革的人就会冒出来，高呼他老人家和他所发动的文革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