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简单，世界也简单

记忆中的那个冬天总飘着鹅毛大雪。晌午的时候，雪停了，霾散日出，干净的阳光照在白莹莹的积雪上，只是看一看，就心生温暖。
这个公园失去了往日的欣欣向荣，此刻，她银装素裹，仪态祥和。澄净的湖水宛若幽深的眸子，藏在严寒的深处。这个城市走向了一年中最安静的时光。
你的笑声如银铃，雪被上如音符一般跳跃的，是你调皮的脚印。你的青春的生命力完全没有因这个应该有所收敛的季节而停止挥洒。真的很冷，树木、拱桥、怪石、小屋，还有我，大家都尽量缩着身子，保持缄默。你在大家的注目中欢欣雀跃，让人恍惚以为是哪只不懂事的蝴蝶翩翩然误闯了严冬。我迈着拙拙的步子，跑得气喘吁吁也追不上你。你在不远处停下来，瞧着我，竟挑衅地冲我吹口哨。你明媚的笑容比阳光更干净、更温暖。
再过一个小时，你就要登上回家的客车，而我，将留守在漫长的飘雪的季节里。我们数着步子走出公园，在出口处，你买了6个大大的甜橙。你拿了两个，然后将剩下的4个递给我，说：“你要多吃点水果。”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时间的流水款款而逝，那个飘满雪的冬天，在记忆中没有褪色，正如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时候，你还不是我的妻子，你的爱纯粹、干净，像白莹莹的雪，只应天上有，不染人世的尘埃。

我有了第一份差事，于是搬出学校，租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衰败小区。所有的住宿楼似乎伫立得太久了，不堪重负，或多或少陷进了地里；它们灰暗、破旧、苍老，禁不起一场肆掠的狂风。但是，这里安静。房东领着我走过一片齐腰的蒿草地，来到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前，他用手晃了晃把手，门就开了。里面是一个宽敞的水泥地院子，地坪皲裂，缝隙中长出茂盛的杂草。他指了指院子，说：“这地儿都是你的，你可以随便折腾。”我环顾四周，看到窗台上留存着斑驳的鸟粪，台阶上满布了褐苔。我说：“就这里了。”
我从门卫那借来一辆小三轮车，装上全部家当，从这个城市的一端出发，穿过鼎沸的繁华，抵达城市的另一端。我的居室里简单极了，床，桌子，椅子，行李箱，它们形单影只，寂寥地守在被遗忘的时光里。
夏天的晚上，我仰面躺在院子里，夜空辽远，繁星熠熠，游丝般的虫鸣萦绕在耳畔。我忽略时间的流淌，只为在浩瀚的虚空里寻找一两行闪光的诗句。我执拗地做着文学梦，与所有怀才却不得志的人一样，敏感、忧郁、固执。文字是一帖慰藉和温暖心灵的中药，静默的文字世界里有浅唱低吟的喃喃情语，有壮怀激烈的铿锵豪言，有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厮杀声……这是绚烂而广袤无垠的空间。
第一次领你来我的居室，你始终默默看着，不作声，但是你的眼里闪着泪光。你很快就要走了，我们并肩走向公交车站。人行道上坑坑洼洼，洒满了小吃摊留下的油渍；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扬起一路尘埃；灰暗的天幕低垂在不远处。我蓦地发现，这个城市好脏，让人从心底里生出绝望。
在等公交车的时候，你问我：“我们应该过怎样的生活？”你定定地看着我，等我回答，可我在你的眉宇间却读不出任何情感——严肃？认真？疑惑冷漠？这是我所没有见过的你。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公交车来了，你瞬间就淹没在争先恐后的人群里，被无形的力量推进狭窄的车门，不见了踪影。
在接下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都试图回答你的问题，为此失眠，不思茶饭，可是很抱歉，我答不上来。在更漫长的时光里，我屡屡铺陈文字，却不能自圆其说。
生活一直在继续，时间的步伐从没有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止过。花儿开了谢了结果了落叶了，我们长大了忧伤了结婚了现实了老了。我似乎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
你问我：“我们应该过怎样的生活？”这个问题就像在恋爱时，你问我：“你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孩？”我回答：“不知道。直到遇上了你，我才知道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这不是讨你欢心的回答，事实如此。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你的问题是“伪问题”。只有当我们拥有了某种形态的生活时，才能说“我要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会，当你达到希望的生活状态时，很快又会滋生新的希望，周而复始，所以你始终活在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来的希望中。你因此损失了很多快乐。

我在美院进修的时候，认识了程君。那时，我们一起住在学校后面的教职工宿舍楼。稍微有一点钱的同学，都纷纷搬到了外面。宿舍楼不仅破旧，而且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小，周围都是高耸的水杉和梧桐，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阳光。即使在日光充沛的夏日午后，宿舍里也见不到明亮的阳光；冬天更是阴冷和潮湿。宿舍里一年四季都充斥着霉味。
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这里，临摹各种人的美术作品。一张又一张白纸覆上了丙烯颜料，然后被封存在床下的大纸箱中。我们吃玉米糊和山芋粥，有时候会在食堂切一小盆牛肉，买很多馒头，犒劳自己。
我们怀揣着梦想，单调的日子也过得缤纷而绚烂。春天，油菜花开满了田野，像金黄的绸缎晒在蔚蓝天空下，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花香。我们像所有的文艺青年一样，轻易就沉醉在这美好的春光里。席地坐在田埂上，什么也不想，心因为浓郁的春色而泛着欣喜的涟漪。程君说：“我的画笔可以描绘这美景的千分之一，我就很满足了。”
有一天，程君的父亲意外降临。他出差来到儿子所在的这座城市，从忙碌的缝隙中溜出来看看他的儿子。他们父子愣愣地站在宿舍，竟显得生分。我说：“你们好好聊聊，我去外面逛逛。”他父亲说：“不用，我这就要走了。”说着“走”字，就真的走了，脚往门外跨，程君也就跟着出了门。他父亲说：“别送了，车就在楼下。”话还没说完，就泣不成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位中年的男人如此悲伤的哭泣。
晚上，我们又一次在宿舍里喝酒了。我问程君：“你父亲支持你学画吗？”他回答：“不支持。”我问为什么。他说：“父亲觉得这条路太难。”良久，我问：“我们会成功吗？”他说：“不试，就永远不会成功。”幽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程君坚毅的目光。
很多道理，我们耳熟能详，却没有深究过；我们常常说起，却没有践行过；它们本是简单的，却因为简单而被我们忽视，就像身边的美景，因为常常见到，所以熟视无睹。然而，我们却必须铭记它们，将它们作为心中的尺子，度量是和非、善与恶；忘记了它们，常常就看不清对和错、美与丑。有时候，我们回想往事，叹息自己一时糊涂，追悔当初犯下的错，我们之所以能够像局外人一样看清过去的自己，是因为走过了弯路，重新记起了这些道理。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懂了，其实并没有懂，直到犯了错，吃了亏，流下了眼泪，我们才真的懂了。我们像孩子一样哭泣着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事实上，不可能再有一次机会了，人生没有彩排，都是直播，缺憾是无法弥补的。我们可以做的，就是细细地嚼碎这些道理，咽到心中，常常念起，小心翼翼地为人、行事。
“不试，就永远不会成功。”——就是这样的道理。
程君成功了！他的画后来得了奖，他慢慢拥有了名气、荣誉和收益。我走到了另一条路上，做着与绘画完全不搭界的管理工作。但是我越来越发现，那段学习绘画的岁月并没有白费，它在我当下的工作和生活中发挥着潜在、巨大的作用。所有的行为都可以是艺术，工作、生活，还有绘画，它们是相通的，都需要我们投入全部的身心，全力以赴，才能期待美好的作品。我认识到，任何的劳动都不会是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