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事
2022-01-13抒情散文敬一兵
门 事敬一兵父亲带我回他的老家。路边的土坯房大同小异，都有单扇或者双扇式的木门。要想寻找出房子之间的差别，对陌生人来说确实很难。我父亲也是如此。他记不起老家的木门是单扇的还是双扇的都不说了，关键是他连老家的具体位置也搞不清楚了。离开家乡去……
门 事
敬一兵
父亲带我回他的老家。路边的土坯房大同小异，都有单扇或者双扇式的木门。要想寻找出房子之间的差别，对陌生人来说确实很难。我父亲也是如此。他记不起老家的木门是单扇的还是双扇的都不说了，关键是他连老家的具体位置也搞不清楚了。离开家乡去奔他的事业几十年了，岁月的调子轻快如风，家乡的变化巨大，以至于老家的模样是如何在时间的烟波中隐遁模糊的，他简直没有察觉到。一路上东打听西询问，迷茫的样子很像一个瞎子。
乡间小道上时常遇到牲畜。它们在路上大摇大摆行走并随处拉撒，道上留下一坨坨新鲜多汁高纤维的土制地雷，完全忽视了我们的存在，同时也把父亲努力回忆老家房子的门到底是单扇还是双扇的注意力分散了。路上碰到一个早年为父亲老家帮长年的老者，一听我父亲问老家便认出了他，喊着他的小名兴奋地靠拢过来要帮着提行李。他和我父亲说了很多与他黄得像木瓜的脸色一样陈旧的事情。父亲不好意思说自己把老房子的样子忘记了，只好借口不愿让老者提着行李顶着烈日陪着我们慢行，问明了具体的路径后，便让老者先走，回家告诉一声。我当时就在内心里喊出解放了的口号，突然明白了姐姐不愿回老家的决定确实比我英明得多。
一条机耕道的路基，高出了土坯房顶一大截。机耕道上拖拉机、板板车、行人和成群的牲畜在晴天来来往往扬起的尘埃，在雨天溅起来的泥浆，都会连同它们的声音和气味落在土坯房的瓦顶上。到了夏天，机耕道两边的树木上长出茂密的树叶，很容易遮盖人的视线而忽略了机耕道下面还住有人家。只有熟悉下面住家的当地人，才晓得被生产队发落到这种恶劣地势上修建住房的人家，都是些平时在队里老实巴交不敢惹事的，出生不好的或者没有靠山没有本事的人。
还没有看见人，他们的声音就先于他们的影子跑来了。父亲说是他的哥哥我的大爸在招呼。绕过几棵桂花树，我才看见大爸站在土坯房那扇单开的木门前向我们招手。听见房子外面有了动静，屋里又钻出来了幺爸幺妈，大爸的儿子和未过门的儿媳妇，他们显得有些激动的身子把木门碰得嘎吱嘎吱直叫唤。我能够很快认出他们，都是因为父亲一路上反反复复在我面前唠叨的结果。
走进那扇木门，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分别几十年后再次相见，彼此身上脸上变化带来的巨大沧桑让他们感慨万分。土坯房内黑漆漆的，我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就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害怕碰到了什么东西。等大爸反应过来问父亲我都长得这么有出息了的时候，父亲才回过头来瞟了一眼我别在衬衣上的大学校徽，对大爸说这小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好在读书还得行。他让我喊了大家。大家都把目光投射在我身上，像探照灯的光柱扫来扫去。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被大家的目光扫描，没有燃起我个人心中骄傲得意的小火焰，反而映衬出了父亲与其是在夸我不如说是在标榜他自己教子有方的自豪感。
这个时候里面一间几乎没有光线的房间里传来了话声，问是哪个来了。大爸赶紧把我父亲和我领进那房间。父亲对着坐在床上的老人喊道，妈，是二儿子回来看望你了，还给你带来了你的孙子。父亲让我喊奶奶。我才喊完奶奶，奶奶笑得嘴巴半天都合不拢。时间这个行者不晓得是怎样盯上了我奶奶，悄无声息就把镶嵌在我奶奶嘴巴这扇门上的牙齿一颗一颗拆掉了。没有了门的嘴巴，从喉咙到嘴唇之间所有障碍物的间距都被抽除，仿佛就是专门为奶奶的笑声腾出来的空间，让我觉得奶奶的声音像是从穹窿飘落，又像是从脏腑深处袅袅而起。奶奶伸出双手四下探寻想摸摸我。大爸对我说奶奶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但耳朵还很灵光，就连房子外面刮过一阵风，也能被她听出名堂和细节。我听后鼻子酸酸的，慌忙把自己的头伸到奶奶的面前让她抚摸我。
父亲与大爸他们要和奶奶说一些家事，我就悄悄退出那间房回到堂屋坐下，独自开始打量起堂屋的情况。
房子修得很简陋，没有天花板，抬头就可以看见人字形的屋梁驮载着瓦顶，还有随处可见悬挂着的蜘蛛网。奶奶现在肯定看不见这些蜘蛛网了，但不晓得在土坯房里只剩下她一人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能不能听见蜘蛛织网的声音。奶奶睡觉的房间那一边的墙壁上，搭了好几根碗口粗的树干，树干上面盖了竹篾笆，竹篾笆上面堆有红苕包谷洋芋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我猜想奶奶不止一次把竹篾笆上面堆的红苕包谷洋芋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默默在心里把它们的用途仔仔细细掂量过。土坯房内的房间都没有木门，一只壁虎沿循土坯墙不慌不忙从堂屋爬进了另外一间房间里去了，好像这房子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的人，并没有给它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堂屋里放了一张大饭桌，四周用条凳围着。桌子和凳子擦得亮堂堂的，桌子上一只崭新的搪瓷口缸里的茶水还在冒着缕缕热气。只有堂屋那扇木门因为能够接触到外面飘进来的阳光，显得特别醒眼。奶奶肯定是看不见这扇木门了，但我敢断定，修建土坯房时装上的木门，在奶奶的记忆里还是崭新的，还是一成不变的。
木门虽然很陈旧了，但因为经常被擦拭显得十分干净，波浪一样的木纹线还能够看出跌宕的款曲和逼仄的紧迫感。几只苍蝇在木门上爬来爬去，起伏的身子暗暗映衬出了木纹线的立体感。我又想起了刚才在小道上行走的过程。我这个人很多时候都是迷茫和糊涂的，和一只四下碰撞的苍蝇差不了多少，特别是在牲畜让小道变得逼仄，粪便让路面变得陡峭，烈日让路身晃动的时候。如果不是碰到了那个老者，我还真不晓得父亲准备让口干舌燥的我，在木纹线似的田间小路上，接受多长时间的酷热煎熬和牲畜粪便气味的熏陶。当时我并不理解，为什么穿行在烈日、牲畜和粪便满地的小道上，父亲依旧精神抖擞情绪高涨而我却萎靡不振蔫遢遢的。想着想着我便觉得自己连一扇木门都不如。木门不在乎自己置身在富贵还是贫困的家庭里，不在乎自己是否受到了人的重视，只在乎有人推动它的时候，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唤声是否响亮和委婉。
父亲和大爸幺爸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一直没有间断过。奶奶基本没有说什么话。她的二儿子千里迢迢来看她，她已经很满足了。奶奶的这种满足，没有表现在声音上而是表现在她神情愉悦的笑脸上。土坯房安上一扇木门既是出于遮挡视觉和听觉因素的考虑，但更重要的还是给人带来踏实的感觉。开着的门是一个不完整的界限，事物或者记忆可以被温度这副担架抬进抬出，构建出无穷的变化。只有关闭起来的门，才是一个完整的界限，事物或者记忆才会从忙忙碌碌的搬运中停歇下来。父亲回来看他的老母亲，让奶奶恍惚的记忆不再劳顿迁徙，不再倚门苦念。这就是奶奶的踏实感。到了我奶奶这个岁数上的老人，真正的神情愉悦和幸福就是踏实。
晚上大爸为我们接风洗尘。各种各样的菜肴端上了饭桌。肚子早就饿扁了的我，被香喷喷的味道引诱得直流口水。大爸郑重其事地在门楣，木门的正面和背面，还有窗棂上贴了黄纸条条写的咒符。还专门在木门的正面和背面各挂了一面小圆镜。然后拿来一个大土碗，从饭桌上的菜盘子里一样夹了一筷子的菜放进去，把木门关上后将大土碗和一杯包谷酒放在门边的地上。燃起三根蜡烛和几柱香，口中念念有词说道：列祖列宗，天堂的父亲，你们的二儿子和孙子回老家来看你们了，你们快下凡来和我们相聚吧，吃点菜喝点酒。大爸和幺爸他们两家人全部都挤在堂屋的饭桌边，默不着声地看着大爸。我估摸着，这一桌子的菜肴大概得花掉大爸大半年的积蓄了。我后来才晓得这顿晚饭是大爸和幺爸两家人搭伙操办的。他们对列祖列宗的虔诚以及对阔别几十年的亲人的热情，应该是出自于老家人无论生活再怎么拮据，也要想方设法在团聚的时候备上一顿丰盛的菜肴，以便以此来昭示和满足自己对骨肉亲情，当然也是对像我父亲这样的骨肉亲情能够给他们带来富裕的期盼。大爸做这一切的时候，那扇木门始终是关上的，还被销子从里面反锁上了。
我父亲并没有像大爸那样跟着向列祖列宗磕头献祭和敬香，而是悄悄用手拽住我的袖子不要我祭拜。当时我并不晓得咒符和照妖镜的出现，是大爸和我父亲在奶奶面前彼此妥协的结果。大爸做祈祷的时候，父亲只是悄悄告诉我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杜绝在吃饭的时候，那些意味着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作风，特别是我从未见过的爷爷的地主成分与这顿接风洗尘的晚饭发生牵连。难怪我隐隐觉得大爸这样做有点不合逻辑，堂屋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列祖列宗们又如何能够按时赶来赴宴呢？夕阳被挡在了木门外面，这原本是夕阳光顾这间堂屋的最后一段路程，现在却意外地结束在了木门上。那些隐遁在夕阳里的深厚而又古老的自然属性，也就停止了暗暗铺排到地上那只大土碗中的过程了。一扇房门，在这个关键时刻摇身一变成了威严的守关者，一段绵延不绝的神秘传递秩序因此戛然而止。木门把窥视和秘密隔在了两半边，同时也就把人体和环境，人的认识和归属隔在了两半边。几公分厚的门板成了想象和真实的距离，甚至成了生与死的距离。要想跨越这道并不太厚的封闭界限，完成一次正常的交往或者沟通，大概得终其一生的时间。我的奶奶是这样，土坯房是这样，大爸幺爸他们的生活也是这样，始终比那些走在机耕道上的人低了好大一截。直到现在我也确实不知道，这样的情形是否是悲剧还是喜剧。
门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的，若即若离。可是第二天从早到晚，土坯房的木门成了眼睛和手接触最多的对象。日上三竿，土坯房门外的小坝子里突然传来了狗吠声，把我的眼光从门里拉到门外。幺爸听见有人在喊大爸，从耳房钻出来一边甩着手上的肥皂沫子一边忙不迭时说，书记和队长来啦，赶快请进。书记用手指着我在的堂屋这道门回答道，听说你二哥回来了，我们来看看。木门是敞开的，但书记和队长还是站在门口，伸出手来敲门。大爸听见敲门，从里屋跑出来一看是队上的领导，慌忙扶住书记的手臂往堂屋的条凳上引领，然后喊他的儿子泡茶。队长和书记屁股才挨到凳子上，就看见我坐在窗前读书，书记就对大爸说这位公子应该是你二弟的儿子吧。不待大爸介绍，我礼貌地朝他们点头。他们瞧见我别在衬衣上的校徽，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我分明能够感觉到他们的热情像啤酒泡沫从眼睛里滚滚溢出。在那个年代，队长和书记是生产队的核心人物，众星捧月的感觉早让他们的热情麻木了，脸上多是冷淡疏离的优越和自尊表情。
大爸以为我父亲还在睡觉，急忙跑进堂屋旁边的那间房子里喊我父亲。当我父亲随大爸出来的时候，书记和队长早已齐刷刷站起来恭候了。听完大爸的介绍，父亲挥挥手示意请他们坐下说话，他们以为我父亲挥手的动作是要和他们握手，赶紧先把手使劲往裤子上抹了几把，然后毕恭毕敬地握住了我父亲的手。我父亲被他们握了手，才回过神来自己自从进了这间土坯房见了我奶奶后，官架子都险些彻底放掉了。不待我父亲开口，书记和队长就相互抢着表露他们的心声了。队长说这几年没有把我奶奶照顾好，也没有把大爸的政策落实下来，这都是他们工作上的疏忽，检讨之余还正儿八经向我父亲保证说，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事情做好。队长一边说话一边指手划脚，和他背后那扇沉默的堂屋木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人走人归，人生人灭，注定了以门为界，土坯房内既可以发生美好的事情，也可以发生糟糕的事情。当然，也就顺便注定了门的命运，就是专门用来记录发生在它身边的事情的。
书记的权力比队长大，这倒不是我从书记脚上穿的是皮鞋，队长脚上穿的是胶鞋这个差别上看出来的，而是从书记说话的水平比队长要高一篾片的情形中发现的。他对我父亲说，他敲门的时候，木门发出来的声音依旧很沉闷，说明这道木门的材质非常结实，也说明他当年建议我大爸选用的板子是上乘的。他望着木门对大爸继续说这扇门到现在都没有起一根裂缝，也没有被虫蛀过，而他家的门都换过几次板子了，他老婆为这件事还和他耿耿于怀。言语之中无不让人感受到了他的好意，也感受到了这扇木门俨然成了他为人处世的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说完这些他偏头朝门外望了一望，对我父亲诚恳邀请道，您离开家乡去闹革命几十年了，现在成了中共中央西南局的部门领导，自然也就成了我们老家的一杆旗子了，我们很想多多获得您的指点与教诲，也想请您再次体验一下家乡的味道，为此生产队专门备了一桌便餐，还望领导赏光。当一扇普通的门与一段情节牵连在了一起，那么这扇被派上了牵连用场的门，注定会让一幢平时被人瞧不起眼，只有被机耕道上翻落下来的拖拉机或者牲畜砸中房顶，才会引来路人幸灾乐祸目光的土坯房，一下子就多了温馨柔和的气场、心旷神怡的成分和神秘诡异的冲动感觉。
我觉得书记的话说得很直白，虽然不像木门上那些木纹线曲折跌宕，但话语中折射出来他想巴结我父亲实现仕途升迁的诡异的纵深度，却远远超出了木门的宽度。书记站起来做出搀扶我父亲的动作并没有吸引我的眼球，我更多的还是在看他脚上穿的皮鞋。那双皮鞋被擦得贼亮贼亮的，如果是穿在大爸或者幺爸的脚上，肯定会加重他们此刻那种扬眉吐气的样子，但穿在书记的脚上，折射出来的不仅是书记的档次，关键还暗暗泄露出了书记在仕途上不愿停下脚步和眼睛向上看的意味。当书记邀请我也去参加便宴时，我才慌忙从他的皮鞋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我找出一大堆理由婉言谢绝了邀请，送走一大帮人轻轻关上木门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在他们身后关上木门，他们的影子和声音也就被阻断了，我终于清清静静了，终于可以在土坯房里干我想干的事情而无人再影响了。喜欢一扇木门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一个简单的关和开的过程，就可以解决复杂的问题。
幺妈见我不去队上吃饭，她也留下来陪我。她问我母亲的情况，还特别问了我有没有女朋友。得知我读书期间不想耍女朋友后，她对我说你们城里的人就是和我们乡坝里的人不一样，你姑姑的儿子脑袋不灵光，家境也不好，所以想找个老婆比登天还难呀。我被幺妈的话语牵引着，进入到了一个电影胶卷呈现出来的世界里：在丘陵的半山腰处，人还没有看见住家户就听见了猪儿凄惨的嚎叫声。是猪贩子正在捆绑过完秤的猪儿。望着自己手中的钞票我的大姑妈数了又数，脸上并没有随之出现我预料之中的笑容。第二天，姑妈又找来人看自己种了好多年的松树。树倒地时发出了轰然的声响，储存在树篷里的阳光哗然倾泻。原本密密麻麻的树林现在变成了一个大天窗，还有姑妈手上薄薄的钞票。能够变卖的东西基本上都变卖了，终于换来了女方家开口同意嫁女儿的承诺。大爸托人捎信给姑妈，说二哥这几天要回老家了。姑妈得知消息后，阴云笼罩的脸上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笑容。二哥的到来，无疑会给她贫困的家境增添一丝希望的光彩，难怪在我想象的胶卷中，姑妈带着未过门的媳妇从丘陵上走下来时，步伐十分轻松，简直就如同是在扭秧歌。
对我的姑妈来说，丘陵是她一生都无法迈出来的一道门。姑爷死后这么多年了，那扇门还是紧紧关闭着的，任由姑妈和她的儿子在贫困中自生自灭。
说曹操曹操到。幺妈和我摆龙门阵（老家的俗语，意思是聊天）的时候，大姑妈就带着一个乡妞推开虚掩的木门走进了堂屋。幺妈把我介绍给了大姑妈和她带来的那个还没有谈妥的儿媳妇。大姑妈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对幺妈说二弟的儿子简直就是从蜜罐里捞出来的，你瞧瞧这肌肤，水灵灵的，比我们那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还白皙，我儿子要有你一半的出息呀，我睡着了都会笑醒的。她说话的时候，我隐隐能够察觉到她的胸脯在起伏，就跟溜进堂屋的穿堂风一样一波一波的。幺妈的嘴巴也没有歇着，手指着我眼睛瞟着乡妞对大姑妈说，人家是高干子弟，现在又是大学的高才生，当然有出息了，以后我们还指望着他给我们带来福气呀。乡妞见我的茶杯里快没水了，问幺妈水壶放在哪里。大姑妈和幺妈都是过来人了，当然听见这样的问话就晓得有戏了，她俩相视一笑后幺妈指点了水壶的位置。乡妞给我的杯子里倒满了开水，略带羞涩的眼光也趁机像水一样从她的眼睛里倒在了我身上。乡妞倒完开水后坐在大姑妈身边听她们问我这样那样的事情。她的模样算不上漂亮，皮肤黑里透红，小眼睛给额部腾出了空间，让额骨显得特别高，嘴唇显得特别薄。难怪她对大姑妈的儿子挑三捡四的，原来眯缝眼机巧徒劳衣食就，唇薄是非多，额高野心大。我也知道，我的这种推测有点卑鄙和缺乏人性的良知。没有办法，人漂亮性浪漫，长得好看就以为自己配得上爱情，现实就是这样的。
大姑妈当然不知道我心里面的这些想法，她也没有兴趣知道我的想法，这点我从她不断暗中观察乡妞的眼神上看出来。大姑妈使劲夸奖我，也和盘托出了她对我父亲无比羡慕和崇敬的言辞。她穿得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已经暴露了她来看我父亲和我的动机。大姑妈想用自己最好的形象来巩固她与我们的血亲关系，顺便也就把我父亲和我当成了惩治乡妞爱情观的刑具了。我十分理解一辈子都生活在贫困丘陵中的大姑妈，在为儿子说媳妇的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遇到了可以扭转乾坤改变命运的机会，自然会像快要被贫困这股汹涌洪水溺死的落水者，伸出不断摇晃的手臂来紧紧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救命稻草的举动。乡妞没有漏掉大姑妈、幺妈和我之间交流的任何一个字，情形简直就如同降落在土坯房门外觅食的麻雀，没有一点闲暇来欣赏土坯房的样子。她听得越仔细，她的眼睛发出来的亮光就越明显，扫在我身上的光波不是寒冷的而是暖和的，不是坚硬的而是柔软的。堂屋的门一直开着，照进堂屋的阳光依旧是与大姑妈她们那里阴历七月以后一个日光穷天的阳光是一样的，投射在地上的树影也和她家门前一株枝桠寥落叶稀疏的影子是一样的。唯一变化了的，是乡妞迈进堂屋门后的眼光和表情。
乡妞的眼光和表情发生了变化，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大姑妈对我的态度更和蔼了，说话的底气也更充足了。大姑妈越是以为我这个刑具在乡妞身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时，我就越是感到忐忑不安。其实我也很理解乡妞的想法，生活在山区贫困之中的人，只要有机会，谁都巴不得赶快从山上下来走进城市中，去过体面和舒心富裕的生活。乡妞眼光上发生的变化，就是一个证明。她俨然已经把大爸家堂屋的这道木门，当成了一道幸福之门。开门关门的过程，足够一个人在别人的眼睛里完成不同角色的转换。不问过程不问缘由只看结果，这与其说是生活的内在层面，还不如说成是门第观念的一种畸形表现。
很多时候，低贱和卑微的事物，只要穿出了尘垢的覆盖和人的眼睛漠视，照样可以像那些惊天动地、崇高伟大或者气壮山河的事物一样，用它们长出来的记忆根须，深深扎在一个人的脑袋里。不管当时土坯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门始终是沉默的。门选择了沉默就是选择了避世的态度，它不想招人烦，也不想去讨好人，这说明它与人为邻时始终坚守沉默的秉性，大概就只是想看看我们是怎么生活的而又不愿意惊动我们。对我来说，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在这种土坯房里遇到的一段门事，就是这般一个情形。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4-4-8 16:03 编辑 ] 敬一兵
敬一兵
父亲带我回他的老家。路边的土坯房大同小异，都有单扇或者双扇式的木门。要想寻找出房子之间的差别，对陌生人来说确实很难。我父亲也是如此。他记不起老家的木门是单扇的还是双扇的都不说了，关键是他连老家的具体位置也搞不清楚了。离开家乡去奔他的事业几十年了，岁月的调子轻快如风，家乡的变化巨大，以至于老家的模样是如何在时间的烟波中隐遁模糊的，他简直没有察觉到。一路上东打听西询问，迷茫的样子很像一个瞎子。
乡间小道上时常遇到牲畜。它们在路上大摇大摆行走并随处拉撒，道上留下一坨坨新鲜多汁高纤维的土制地雷，完全忽视了我们的存在，同时也把父亲努力回忆老家房子的门到底是单扇还是双扇的注意力分散了。路上碰到一个早年为父亲老家帮长年的老者，一听我父亲问老家便认出了他，喊着他的小名兴奋地靠拢过来要帮着提行李。他和我父亲说了很多与他黄得像木瓜的脸色一样陈旧的事情。父亲不好意思说自己把老房子的样子忘记了，只好借口不愿让老者提着行李顶着烈日陪着我们慢行，问明了具体的路径后，便让老者先走，回家告诉一声。我当时就在内心里喊出解放了的口号，突然明白了姐姐不愿回老家的决定确实比我英明得多。
一条机耕道的路基，高出了土坯房顶一大截。机耕道上拖拉机、板板车、行人和成群的牲畜在晴天来来往往扬起的尘埃，在雨天溅起来的泥浆，都会连同它们的声音和气味落在土坯房的瓦顶上。到了夏天，机耕道两边的树木上长出茂密的树叶，很容易遮盖人的视线而忽略了机耕道下面还住有人家。只有熟悉下面住家的当地人，才晓得被生产队发落到这种恶劣地势上修建住房的人家，都是些平时在队里老实巴交不敢惹事的，出生不好的或者没有靠山没有本事的人。
还没有看见人，他们的声音就先于他们的影子跑来了。父亲说是他的哥哥我的大爸在招呼。绕过几棵桂花树，我才看见大爸站在土坯房那扇单开的木门前向我们招手。听见房子外面有了动静，屋里又钻出来了幺爸幺妈，大爸的儿子和未过门的儿媳妇，他们显得有些激动的身子把木门碰得嘎吱嘎吱直叫唤。我能够很快认出他们，都是因为父亲一路上反反复复在我面前唠叨的结果。
走进那扇木门，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分别几十年后再次相见，彼此身上脸上变化带来的巨大沧桑让他们感慨万分。土坯房内黑漆漆的，我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就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害怕碰到了什么东西。等大爸反应过来问父亲我都长得这么有出息了的时候，父亲才回过头来瞟了一眼我别在衬衣上的大学校徽，对大爸说这小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好在读书还得行。他让我喊了大家。大家都把目光投射在我身上，像探照灯的光柱扫来扫去。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被大家的目光扫描，没有燃起我个人心中骄傲得意的小火焰，反而映衬出了父亲与其是在夸我不如说是在标榜他自己教子有方的自豪感。
这个时候里面一间几乎没有光线的房间里传来了话声，问是哪个来了。大爸赶紧把我父亲和我领进那房间。父亲对着坐在床上的老人喊道，妈，是二儿子回来看望你了，还给你带来了你的孙子。父亲让我喊奶奶。我才喊完奶奶，奶奶笑得嘴巴半天都合不拢。时间这个行者不晓得是怎样盯上了我奶奶，悄无声息就把镶嵌在我奶奶嘴巴这扇门上的牙齿一颗一颗拆掉了。没有了门的嘴巴，从喉咙到嘴唇之间所有障碍物的间距都被抽除，仿佛就是专门为奶奶的笑声腾出来的空间，让我觉得奶奶的声音像是从穹窿飘落，又像是从脏腑深处袅袅而起。奶奶伸出双手四下探寻想摸摸我。大爸对我说奶奶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但耳朵还很灵光，就连房子外面刮过一阵风，也能被她听出名堂和细节。我听后鼻子酸酸的，慌忙把自己的头伸到奶奶的面前让她抚摸我。
父亲与大爸他们要和奶奶说一些家事，我就悄悄退出那间房回到堂屋坐下，独自开始打量起堂屋的情况。
房子修得很简陋，没有天花板，抬头就可以看见人字形的屋梁驮载着瓦顶，还有随处可见悬挂着的蜘蛛网。奶奶现在肯定看不见这些蜘蛛网了，但不晓得在土坯房里只剩下她一人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能不能听见蜘蛛织网的声音。奶奶睡觉的房间那一边的墙壁上，搭了好几根碗口粗的树干，树干上面盖了竹篾笆，竹篾笆上面堆有红苕包谷洋芋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我猜想奶奶不止一次把竹篾笆上面堆的红苕包谷洋芋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默默在心里把它们的用途仔仔细细掂量过。土坯房内的房间都没有木门，一只壁虎沿循土坯墙不慌不忙从堂屋爬进了另外一间房间里去了，好像这房子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的人，并没有给它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堂屋里放了一张大饭桌，四周用条凳围着。桌子和凳子擦得亮堂堂的，桌子上一只崭新的搪瓷口缸里的茶水还在冒着缕缕热气。只有堂屋那扇木门因为能够接触到外面飘进来的阳光，显得特别醒眼。奶奶肯定是看不见这扇木门了，但我敢断定，修建土坯房时装上的木门，在奶奶的记忆里还是崭新的，还是一成不变的。
木门虽然很陈旧了，但因为经常被擦拭显得十分干净，波浪一样的木纹线还能够看出跌宕的款曲和逼仄的紧迫感。几只苍蝇在木门上爬来爬去，起伏的身子暗暗映衬出了木纹线的立体感。我又想起了刚才在小道上行走的过程。我这个人很多时候都是迷茫和糊涂的，和一只四下碰撞的苍蝇差不了多少，特别是在牲畜让小道变得逼仄，粪便让路面变得陡峭，烈日让路身晃动的时候。如果不是碰到了那个老者，我还真不晓得父亲准备让口干舌燥的我，在木纹线似的田间小路上，接受多长时间的酷热煎熬和牲畜粪便气味的熏陶。当时我并不理解，为什么穿行在烈日、牲畜和粪便满地的小道上，父亲依旧精神抖擞情绪高涨而我却萎靡不振蔫遢遢的。想着想着我便觉得自己连一扇木门都不如。木门不在乎自己置身在富贵还是贫困的家庭里，不在乎自己是否受到了人的重视，只在乎有人推动它的时候，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唤声是否响亮和委婉。
父亲和大爸幺爸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一直没有间断过。奶奶基本没有说什么话。她的二儿子千里迢迢来看她，她已经很满足了。奶奶的这种满足，没有表现在声音上而是表现在她神情愉悦的笑脸上。土坯房安上一扇木门既是出于遮挡视觉和听觉因素的考虑，但更重要的还是给人带来踏实的感觉。开着的门是一个不完整的界限，事物或者记忆可以被温度这副担架抬进抬出，构建出无穷的变化。只有关闭起来的门，才是一个完整的界限，事物或者记忆才会从忙忙碌碌的搬运中停歇下来。父亲回来看他的老母亲，让奶奶恍惚的记忆不再劳顿迁徙，不再倚门苦念。这就是奶奶的踏实感。到了我奶奶这个岁数上的老人，真正的神情愉悦和幸福就是踏实。
晚上大爸为我们接风洗尘。各种各样的菜肴端上了饭桌。肚子早就饿扁了的我，被香喷喷的味道引诱得直流口水。大爸郑重其事地在门楣，木门的正面和背面，还有窗棂上贴了黄纸条条写的咒符。还专门在木门的正面和背面各挂了一面小圆镜。然后拿来一个大土碗，从饭桌上的菜盘子里一样夹了一筷子的菜放进去，把木门关上后将大土碗和一杯包谷酒放在门边的地上。燃起三根蜡烛和几柱香，口中念念有词说道：列祖列宗，天堂的父亲，你们的二儿子和孙子回老家来看你们了，你们快下凡来和我们相聚吧，吃点菜喝点酒。大爸和幺爸他们两家人全部都挤在堂屋的饭桌边，默不着声地看着大爸。我估摸着，这一桌子的菜肴大概得花掉大爸大半年的积蓄了。我后来才晓得这顿晚饭是大爸和幺爸两家人搭伙操办的。他们对列祖列宗的虔诚以及对阔别几十年的亲人的热情，应该是出自于老家人无论生活再怎么拮据，也要想方设法在团聚的时候备上一顿丰盛的菜肴，以便以此来昭示和满足自己对骨肉亲情，当然也是对像我父亲这样的骨肉亲情能够给他们带来富裕的期盼。大爸做这一切的时候，那扇木门始终是关上的，还被销子从里面反锁上了。
我父亲并没有像大爸那样跟着向列祖列宗磕头献祭和敬香，而是悄悄用手拽住我的袖子不要我祭拜。当时我并不晓得咒符和照妖镜的出现，是大爸和我父亲在奶奶面前彼此妥协的结果。大爸做祈祷的时候，父亲只是悄悄告诉我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杜绝在吃饭的时候，那些意味着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作风，特别是我从未见过的爷爷的地主成分与这顿接风洗尘的晚饭发生牵连。难怪我隐隐觉得大爸这样做有点不合逻辑，堂屋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列祖列宗们又如何能够按时赶来赴宴呢？夕阳被挡在了木门外面，这原本是夕阳光顾这间堂屋的最后一段路程，现在却意外地结束在了木门上。那些隐遁在夕阳里的深厚而又古老的自然属性，也就停止了暗暗铺排到地上那只大土碗中的过程了。一扇房门，在这个关键时刻摇身一变成了威严的守关者，一段绵延不绝的神秘传递秩序因此戛然而止。木门把窥视和秘密隔在了两半边，同时也就把人体和环境，人的认识和归属隔在了两半边。几公分厚的门板成了想象和真实的距离，甚至成了生与死的距离。要想跨越这道并不太厚的封闭界限，完成一次正常的交往或者沟通，大概得终其一生的时间。我的奶奶是这样，土坯房是这样，大爸幺爸他们的生活也是这样，始终比那些走在机耕道上的人低了好大一截。直到现在我也确实不知道，这样的情形是否是悲剧还是喜剧。
门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的，若即若离。可是第二天从早到晚，土坯房的木门成了眼睛和手接触最多的对象。日上三竿，土坯房门外的小坝子里突然传来了狗吠声，把我的眼光从门里拉到门外。幺爸听见有人在喊大爸，从耳房钻出来一边甩着手上的肥皂沫子一边忙不迭时说，书记和队长来啦，赶快请进。书记用手指着我在的堂屋这道门回答道，听说你二哥回来了，我们来看看。木门是敞开的，但书记和队长还是站在门口，伸出手来敲门。大爸听见敲门，从里屋跑出来一看是队上的领导，慌忙扶住书记的手臂往堂屋的条凳上引领，然后喊他的儿子泡茶。队长和书记屁股才挨到凳子上，就看见我坐在窗前读书，书记就对大爸说这位公子应该是你二弟的儿子吧。不待大爸介绍，我礼貌地朝他们点头。他们瞧见我别在衬衣上的校徽，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我分明能够感觉到他们的热情像啤酒泡沫从眼睛里滚滚溢出。在那个年代，队长和书记是生产队的核心人物，众星捧月的感觉早让他们的热情麻木了，脸上多是冷淡疏离的优越和自尊表情。
大爸以为我父亲还在睡觉，急忙跑进堂屋旁边的那间房子里喊我父亲。当我父亲随大爸出来的时候，书记和队长早已齐刷刷站起来恭候了。听完大爸的介绍，父亲挥挥手示意请他们坐下说话，他们以为我父亲挥手的动作是要和他们握手，赶紧先把手使劲往裤子上抹了几把，然后毕恭毕敬地握住了我父亲的手。我父亲被他们握了手，才回过神来自己自从进了这间土坯房见了我奶奶后，官架子都险些彻底放掉了。不待我父亲开口，书记和队长就相互抢着表露他们的心声了。队长说这几年没有把我奶奶照顾好，也没有把大爸的政策落实下来，这都是他们工作上的疏忽，检讨之余还正儿八经向我父亲保证说，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事情做好。队长一边说话一边指手划脚，和他背后那扇沉默的堂屋木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人走人归，人生人灭，注定了以门为界，土坯房内既可以发生美好的事情，也可以发生糟糕的事情。当然，也就顺便注定了门的命运，就是专门用来记录发生在它身边的事情的。
书记的权力比队长大，这倒不是我从书记脚上穿的是皮鞋，队长脚上穿的是胶鞋这个差别上看出来的，而是从书记说话的水平比队长要高一篾片的情形中发现的。他对我父亲说，他敲门的时候，木门发出来的声音依旧很沉闷，说明这道木门的材质非常结实，也说明他当年建议我大爸选用的板子是上乘的。他望着木门对大爸继续说这扇门到现在都没有起一根裂缝，也没有被虫蛀过，而他家的门都换过几次板子了，他老婆为这件事还和他耿耿于怀。言语之中无不让人感受到了他的好意，也感受到了这扇木门俨然成了他为人处世的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说完这些他偏头朝门外望了一望，对我父亲诚恳邀请道，您离开家乡去闹革命几十年了，现在成了中共中央西南局的部门领导，自然也就成了我们老家的一杆旗子了，我们很想多多获得您的指点与教诲，也想请您再次体验一下家乡的味道，为此生产队专门备了一桌便餐，还望领导赏光。当一扇普通的门与一段情节牵连在了一起，那么这扇被派上了牵连用场的门，注定会让一幢平时被人瞧不起眼，只有被机耕道上翻落下来的拖拉机或者牲畜砸中房顶，才会引来路人幸灾乐祸目光的土坯房，一下子就多了温馨柔和的气场、心旷神怡的成分和神秘诡异的冲动感觉。
我觉得书记的话说得很直白，虽然不像木门上那些木纹线曲折跌宕，但话语中折射出来他想巴结我父亲实现仕途升迁的诡异的纵深度，却远远超出了木门的宽度。书记站起来做出搀扶我父亲的动作并没有吸引我的眼球，我更多的还是在看他脚上穿的皮鞋。那双皮鞋被擦得贼亮贼亮的，如果是穿在大爸或者幺爸的脚上，肯定会加重他们此刻那种扬眉吐气的样子，但穿在书记的脚上，折射出来的不仅是书记的档次，关键还暗暗泄露出了书记在仕途上不愿停下脚步和眼睛向上看的意味。当书记邀请我也去参加便宴时，我才慌忙从他的皮鞋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我找出一大堆理由婉言谢绝了邀请，送走一大帮人轻轻关上木门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在他们身后关上木门，他们的影子和声音也就被阻断了，我终于清清静静了，终于可以在土坯房里干我想干的事情而无人再影响了。喜欢一扇木门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一个简单的关和开的过程，就可以解决复杂的问题。
幺妈见我不去队上吃饭，她也留下来陪我。她问我母亲的情况，还特别问了我有没有女朋友。得知我读书期间不想耍女朋友后，她对我说你们城里的人就是和我们乡坝里的人不一样，你姑姑的儿子脑袋不灵光，家境也不好，所以想找个老婆比登天还难呀。我被幺妈的话语牵引着，进入到了一个电影胶卷呈现出来的世界里：在丘陵的半山腰处，人还没有看见住家户就听见了猪儿凄惨的嚎叫声。是猪贩子正在捆绑过完秤的猪儿。望着自己手中的钞票我的大姑妈数了又数，脸上并没有随之出现我预料之中的笑容。第二天，姑妈又找来人看自己种了好多年的松树。树倒地时发出了轰然的声响，储存在树篷里的阳光哗然倾泻。原本密密麻麻的树林现在变成了一个大天窗，还有姑妈手上薄薄的钞票。能够变卖的东西基本上都变卖了，终于换来了女方家开口同意嫁女儿的承诺。大爸托人捎信给姑妈，说二哥这几天要回老家了。姑妈得知消息后，阴云笼罩的脸上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笑容。二哥的到来，无疑会给她贫困的家境增添一丝希望的光彩，难怪在我想象的胶卷中，姑妈带着未过门的媳妇从丘陵上走下来时，步伐十分轻松，简直就如同是在扭秧歌。
对我的姑妈来说，丘陵是她一生都无法迈出来的一道门。姑爷死后这么多年了，那扇门还是紧紧关闭着的，任由姑妈和她的儿子在贫困中自生自灭。
说曹操曹操到。幺妈和我摆龙门阵（老家的俗语，意思是聊天）的时候，大姑妈就带着一个乡妞推开虚掩的木门走进了堂屋。幺妈把我介绍给了大姑妈和她带来的那个还没有谈妥的儿媳妇。大姑妈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对幺妈说二弟的儿子简直就是从蜜罐里捞出来的，你瞧瞧这肌肤，水灵灵的，比我们那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还白皙，我儿子要有你一半的出息呀，我睡着了都会笑醒的。她说话的时候，我隐隐能够察觉到她的胸脯在起伏，就跟溜进堂屋的穿堂风一样一波一波的。幺妈的嘴巴也没有歇着，手指着我眼睛瞟着乡妞对大姑妈说，人家是高干子弟，现在又是大学的高才生，当然有出息了，以后我们还指望着他给我们带来福气呀。乡妞见我的茶杯里快没水了，问幺妈水壶放在哪里。大姑妈和幺妈都是过来人了，当然听见这样的问话就晓得有戏了，她俩相视一笑后幺妈指点了水壶的位置。乡妞给我的杯子里倒满了开水，略带羞涩的眼光也趁机像水一样从她的眼睛里倒在了我身上。乡妞倒完开水后坐在大姑妈身边听她们问我这样那样的事情。她的模样算不上漂亮，皮肤黑里透红，小眼睛给额部腾出了空间，让额骨显得特别高，嘴唇显得特别薄。难怪她对大姑妈的儿子挑三捡四的，原来眯缝眼机巧徒劳衣食就，唇薄是非多，额高野心大。我也知道，我的这种推测有点卑鄙和缺乏人性的良知。没有办法，人漂亮性浪漫，长得好看就以为自己配得上爱情，现实就是这样的。
大姑妈当然不知道我心里面的这些想法，她也没有兴趣知道我的想法，这点我从她不断暗中观察乡妞的眼神上看出来。大姑妈使劲夸奖我，也和盘托出了她对我父亲无比羡慕和崇敬的言辞。她穿得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已经暴露了她来看我父亲和我的动机。大姑妈想用自己最好的形象来巩固她与我们的血亲关系，顺便也就把我父亲和我当成了惩治乡妞爱情观的刑具了。我十分理解一辈子都生活在贫困丘陵中的大姑妈，在为儿子说媳妇的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遇到了可以扭转乾坤改变命运的机会，自然会像快要被贫困这股汹涌洪水溺死的落水者，伸出不断摇晃的手臂来紧紧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救命稻草的举动。乡妞没有漏掉大姑妈、幺妈和我之间交流的任何一个字，情形简直就如同降落在土坯房门外觅食的麻雀，没有一点闲暇来欣赏土坯房的样子。她听得越仔细，她的眼睛发出来的亮光就越明显，扫在我身上的光波不是寒冷的而是暖和的，不是坚硬的而是柔软的。堂屋的门一直开着，照进堂屋的阳光依旧是与大姑妈她们那里阴历七月以后一个日光穷天的阳光是一样的，投射在地上的树影也和她家门前一株枝桠寥落叶稀疏的影子是一样的。唯一变化了的，是乡妞迈进堂屋门后的眼光和表情。
乡妞的眼光和表情发生了变化，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大姑妈对我的态度更和蔼了，说话的底气也更充足了。大姑妈越是以为我这个刑具在乡妞身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时，我就越是感到忐忑不安。其实我也很理解乡妞的想法，生活在山区贫困之中的人，只要有机会，谁都巴不得赶快从山上下来走进城市中，去过体面和舒心富裕的生活。乡妞眼光上发生的变化，就是一个证明。她俨然已经把大爸家堂屋的这道木门，当成了一道幸福之门。开门关门的过程，足够一个人在别人的眼睛里完成不同角色的转换。不问过程不问缘由只看结果，这与其说是生活的内在层面，还不如说成是门第观念的一种畸形表现。
很多时候，低贱和卑微的事物，只要穿出了尘垢的覆盖和人的眼睛漠视，照样可以像那些惊天动地、崇高伟大或者气壮山河的事物一样，用它们长出来的记忆根须，深深扎在一个人的脑袋里。不管当时土坯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门始终是沉默的。门选择了沉默就是选择了避世的态度，它不想招人烦，也不想去讨好人，这说明它与人为邻时始终坚守沉默的秉性，大概就只是想看看我们是怎么生活的而又不愿意惊动我们。对我来说，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在这种土坯房里遇到的一段门事，就是这般一个情形。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4-4-8 16:03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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