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子
他的衣服黑,脸黑,整个人,就像会移动的一截干枯的树木枝条。村子上的人都说他是个小黑孩。他自己就念叨:“我是一个小黑孩,我是一个小黑孩……”那黑是土地的黑,庄稼的黑,树木的黑,还有父母的黑。人……
黑孩子
那片消失于村庄的隐秘角落里,有一个黑孩子。
他的衣服黑,脸黑,整个人,就像会移动的一截干枯的树木枝条。村子上的人都说他是个小黑孩。他自己就念叨:“我是一个小黑孩,我是一个小黑孩……”那黑是土地的黑,庄稼的黑,树木的黑,还有父母的黑。人们这么说着,一直到他成年,到他住进一所福利院。
他小时,父母因病离开了。成人了,他的身高还和少年时一样。他哪一年不在生长的,谁都没有发现。他牵着羊,到田野沟河边放养。羊在地上吃草,他蹲在地上看壳子虫,地面或者树枝上,一些小虫子或者蚂蚁,在松软的泥土颗粒中间不停爬行。看着它们蠕动的情景,他想这些小虫子吃些什么呢?它们这么小的身体在这个庞大世界里,是怎样活下来的呢。这些弱小的身体,却是这样自在的活着,令他有点不可思议。
那个下午,他坐在一个土堆上,绵羊低头啃食青草,拴在他胳膊上的绳子,被羊一点点拉动着。他的眼前,是盘旋扎根在地上的细草。草,灰白色绵羊,天上的云影,兀自散落着,他的眼睛从这些事物上,滑过去,像风从上面无声溜过。他知道羊吃了很多青草,那片高出地面一截草,矮下去了。那些草进入了羊的嘴,羊干瘪的肚子,一点点鼓起来。
黑孩就抬头去看天空,头顶满是密布的梧桐树叶,已残黄,叶片不停从上面往下落,晃晃悠悠地,一片片落满他身体四周。他数着离开粗黑的枝条的一片片叶子。他盯着枝条看,看叶子从枝条哪个地方离开,他觉得眼睛有些迟钝,就调整站姿,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他发现每一片叶子离开,枝条上都有一点新鲜的痕迹……
他松了口气。目光就散到更远的地方。这里的河岸很宽阔,西边大片被麦苗覆盖的土地。那绿色的麦苗几乎是没有边际的。他的眼睛够不到那土地绿色的边沿。他的脚边,梧桐树的叶子落满了,羊吃了青草后,又一片片吃树叶。羊它不像先前吃得那么着急了。黑孩想:羊大概快吃饱了。
黑孩站久了,觉得腿有些酸软,蹲下来,接着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时,地上有些光,光在草和树叶上,他身上也覆盖了一层,有些黄,又有些红。他裸露在空气里的手和脸,暖暖的。那薄薄的一层温暖,在略显清凉的气息里,从空气中泛溢出来。他的身体吸纳着这些光的暖意。他还嗅到了秋日草成熟到即将要腐败的一些气息。
他闭了一会眼,草和叶子就包围了他,长进他的身体。这个模糊的感觉吓了他一跳,一瞬间,他就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他的幻念。他抓了一把土,觉得那些细细的颗粒,在手掌里,是柔软的。他的手心在土的依偎下,松软舒服。他攥紧的肌肤有点痒痒的,他不断地用力,那些细细的土就从指缝间,被挤兑,流溢出来。
后来,他的手就张开了,四肢伸开去,像一只青蛙仰天躺着。阳光落满了他的脸,那些光还比较强,眼皮和面部都有些热热的。他闭上眼睛,身体被一种温热的力量包围着,他躺进了一个舒适的温床里。微弱的风从耳边经过,抚摸着他的肌肤。那像一副手掌。他想起母亲,母亲这么抚摸过他的脸和身体,母亲还抱起他的身体。那是很久了,他几乎想不起来母亲怎么样的动作了。母亲已经太久太久,再没抱过他了。
这次他从家里出来,母亲用烧火棍打了他。他不想放羊。他知道出来放羊,一整个下午,就没有孩子和他一起玩。他不光挨打,晚饭也吃不上。母亲的烧火棍打到了他的屁股和左侧的腿,想着腿的那地方,还隐隐作痛……
——他沉沉进入睡眠,而后,他在无边的夜空下在村路上,一群小伙伴跟在屁股后面,奔跑。他大声喊,让他们排好队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木头刀。那些晚上,他和小伙伴躲在一间草棚子里,用粗粗的柳树枝制造那些木头兵器,还用红墨水染了一撮细绳子,捆扎在刀把上,像《红色娘子军》,那些人手里带有红缨子的大刀。
深蓝色的天空,挂着又大又圆的月。金黄色的圆月看着他和小伙伴们。看着圆月,忽然觉得它慢慢下落。他惊喜万分,朝着不断靠近的圆月伸出双手。那一刻,他双脚离开地面,渐渐地,他就和圆月汇合了,身体进入到绵软而又庞大的月中了。那坐在月船里,突然加快速度飞升起来。他的四周出现了,闪闪烁烁的星星……
他听到了羊急切的叫声,突然醒了过来。羊伸过嘴拱他的身子。四周暗了,风也大了起来。身体有些冷,他坐起来,朝远方村子的地方望去。那里隐约有一些火光,一缕缕浓浓的炊烟冒出来,升上天空。
羊身上,那根长长的绳子依然牵着他的手。羊转开头,拉着他朝来的路上走。他有些迷迷瞪瞪。羊和他,一前一后,穿行在两边布满树丛的路上,走在泥土凝结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磕磕绊绊地。他听到肚子发出来咕噜噜的叫声。他觉得身体某个部位像上了发条。他知道自己饿了,身体像霜打的草的叶子,恹恹的,他想着要快点回到家里去。
走了很久,到家,来到母亲面前。母亲吃惊地看着他:他一头像草一样的乱发,裤腿挽着,下面是光着的脚。母亲突然大声问:你的鞋子呢?!他懵懂地站着,说不出话来。母亲伸过手来,扯着他的耳朵,大声重复刚才的问话。一边骂他,一边用烧火棍抽打他。这一次,他没有跑,母亲看他不跑,就愈加来气,使劲抽打……
打累的母亲离开了,他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家院,来到村西头的场间。他趴到草垛里,哭起来。他一直用那破锣嗓子哭,哭声仿佛决了堤的水沟,源源不断地流淌,哭声像被打碎的音符流散到村子的角角落落。哭累了,他就去看明亮的天空。他不知不觉地想起,宅基上,一个大槐树下的泥土边,一群蚂蚁,叼起一粒粒白色馒头渣……他想,那些蚂蚁,都不会挨饿的,他们有自己的幸福时光。
好多年后,黑孩死了。他成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人。想起黑孩,你就想起村头荷塘里,那开艳的莲花。那个黑孩,那么恍惚,那么出离着你的记忆。那咩咩叫的羊,和黑孩一起带走了那个村庄。很多时候,黑孩像个打不散的影子,在你心里。你看见黑孩赤脚下到河沟,游泳,并捉到鱼和蝌蚪。如今,黑孩放的绵羊,在路边吃草,你喊他上岸,没有回声。你看着他的身影去往了,那看不见的乡村夜空……
2014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