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在南城根少年老成
2022-01-13抒情散文海凹
《人巷与文脉》三 王选:在南城根少年老成单位常年招人,单位常年走人。在把改革喊得震山响,而大中专毕业生齐齐看重“国考”的现实嘲讽下,单位貌似求贤若渴实则缺少吸引力的现实从来不能挽留人才,留下来的只能是我这样一无人……
《人巷与文脉》三 王选:在南城根少年老成
单位常年招人,单位常年走人。在把改革喊得震山响,而大中专毕业生齐齐看重“国考”的现实嘲讽下,单位貌似求贤若渴实则缺少吸引力的现实从来不能挽留人才,留下来的只能是我这样一无人脉、二无金钱、三无闯劲的人继续安于合同工现状回答着事业单位改革的伟大成就。十年我见证了无数刚毕业的孩子来到单位,干三天五天之后各奔东西,有的去拼爹,有的去摆摊……。
王选是我见证的人当中为数不多的成为朋友的人。
2007年,单位招聘,应者广泛。有国企被私人侵吞后无所事事的原团委书记,有刚出校门的毛头小伙。总之社会上期待工作且能写顺利汉语言的人都来应聘记者岗位来了。后来,留下的人里面有三个人让大家容易混淆,都是170的身高,都是瘦肖的身形,都是穿着朴素的农民后代。容易混淆自然是了解不够多的缘由,我三两天之内就都熟悉了,对这样的农民兄弟我从心底间有一种亲近感,反倒是那些城里长大的孩子我倒不容易熟识。以至于在他们工作三四个月之后,单位有些老同志依然要说出混淆三个人的话,让我觉得他们好像在故意搬弄自己无暇顾及低贱新人的高大。那三个人是平安、海风、王选,后来都成了好朋友,王选是其中之一者,王选也是其中最热衷文学的人。
那一年,王选20岁。他刚出校园走向社会的局促和拘谨,让我看到了自己也是20岁进入这个单位的曾经。王选师范就读的时候已经疯狂写作了,他还是校刊的头头,临近毕业他还将自己作品自费刊印由舍友帮忙推销出售,一时间是学校的名人,据说还吸引了很多女孩子的目光,当然这种事王选不会亲口说。王选曾经拿着他的山寨手机给我炫耀是卖书自己挣得的第一笔钱买来的。他的自豪让我也觉的很温馨。曾经有一个80后的富二代给我说过类似的话,他开着汽车拉着我说:我这车尽管旧了,但是是我做生意赚来的第一笔钱购买的,有纪念意义。富二代的自豪和王选的自豪相比较,我是更看重王选的自豪感。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拥有的进步是真正的零起步,而一个富二代起步获得的哪怕是巨大成果往往也难以抹去后盾支撑的阴影。就好比毛泽东接手的旧中国用28年树立了门类齐全的工业基础,而后来人站在这个基础上搞了点动静,非要强调自己的伟大是很狂妄的。
王选有文学基础,入职后分到了深度报道组。原则上来说,我是他的师傅,但他好像从不承认这一点,这人比较犟。一开始叫我闫老师,后来就不叫了。不像人家平安比我小两三岁一直叫我闫老师,听得我心里那个美啊!不叫老师也得叫哥哥吧,论年纪我比他要大五岁,可惜他也不叫哥哥,不像海风比我小一两岁经常喊我闫大哥,我听了也很舒服。没办法,越是小弟越要包容啊!一个小地方,每天一期深度报道的栏目设置确实难坏了我们承担的七个人,但必须硬着头皮上。在僵化官僚的统治下,国家省级电视都鲜有真正意义上的深度报道,我们一个地级台所谓的深度可想而知有多深。那工作着实折磨人,疲于应付工作的余暇,鲜有激情思考写作之事。
有一天,王选说:“走,到我租的房子去。”我跟他径直来到了南城根。
南城根是典型的城中村,城市不断扩大后,南城根也不再叫村,但它依旧是贫民窟。南城根仅根据字面意思,就知道它的位置。由巷口进入,不足百米即向右拐,再行不足百米,再向左拐,不足50米,再向右拐,就拐进了一户人家。简易的大门,门头还有两泼水的瓦楞,像某个村落深处的大门。门内一栋二层小楼,一面两开间瓦房。王选就住在一间瓦房里。仅有不足20平方米的房间,摆了三张床。王选一张,段海峰一张,还有一张居然是雨林的。我有三年多很少和雨林交往,没想到在南城根碰到他。他从连家巷何时搬走,又搬到什么地方我都是不知道的。他此刻和王选同居一室,显然比我更早地认识王选。我前面写过雨林是一个嗅觉高度灵敏的人,只要宣称自己是文学爱好者的人,不论男女都会被雨林认识。王选的房间潮湿阴暗,离地一米左右的墙壁,都在繁盛地生长着霉斑,地板是富有质感的瓷砖,但显然无法阻隔来自大地深处的湿气。房子的院落有一口压井,丰裕的水资源鲜有人珍惜,满地都是水迹,屋外出去的人一进屋,就能带进两只泥脚印,王选一个劲地拖着,但不时被出出进进的人弄脏。两间瓦房,一间王选住,一间房东住。房东是个老市民,改革开放前他还是南城根的菜农,后来建设加剧,征光了他的地,他就成了一个市民。老头的瓦房背后就是南城墙,现在看来城墙低矮极了,因为城墙头上长着更高大的楼房。老头在城墙根用简易的木料搭建了一个旱厕,在王选的屋子喝多了啤酒,撒尿时就能看到古时的城墙在风中慢慢脱皮。
老头子的老伴去世早,现在一个人过,尽管楼上住着儿子,但老人的饮食完全自理。老头的房间乌黑,被辱脏乱。他不时举着自己足足一尺五左右长的旱烟枪,说着深含哲理的话。老头勤快,他在满城晃悠总能收集些干材死树,时间久了,积攒的朽木头几乎和瓦房一样高。老头每天都会用那些朽木头生火做饭,弄得满院子乌烟瘴气,烟霭顺着城墙根,肆意地贴着城墙上的高楼飘向天空。饭毕,老头还会用余火烧开水,留足自己的还会分给房客一些,王选经常能受到老头的免费开水。
我非常不满王选一直住在阴暗的瓦房里。房东老头有好几次让王选搬到二楼去住,但王选老是说搬家麻烦,就在这住。王选一推脱,老头的二楼空房就租给了别人。王选就一直呆在瓦房里,任凭日子一天天被潮气捉弄。王选在南城根住的倒也坦然。房东老头总会给我们来玩的人说,王选是个乖娃娃,可见他们之间原本存在的阶级矛盾调和得相当好。
王选初来的时候是个忧郁的少年,横亘在脸上的眼镜似乎压抑着他的快乐,抑或掩饰着内心的真实。话少,不爱笑。遇见生人也是打完招呼立刻就将目光收起来,藏到眼镜背后,看着与现场主题无关的东西。我们的职业每天都要接触新人新事,上流的堕落腐化,底层的悲鸣挣扎,乡野的温良纯善,市井的刁钻奸猾,是各种人性交织的社会场域。这样的现实,只要你转换角色,让所有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即便接近也是工作任务使然,这样,你就混得游刃有余满身轻松。但有太多的时候,我无法觉得这是工作任务,我联系深密的发散思考总将自己搞得很累很累。王选和我亦一样。我们从农民的土地里走出来,总是学不会圆滑和世故。有的人不算圆滑,但不会痛苦。比如关山和雨林,他俩也不是圆滑的人,但他们乐于接受现实,少一些痛苦。
一次采访,和一位财政部门的司机聊社会。他奉劝我们做人要像酒瓶一样圆滑;另一次采访,一位司机回忆他当兵的年代学雷锋做好事,现在想来自己真是贱……一次,王选和一位公务员争论到发火,我们争论的是社会的源头问题。王选事后说,我现在真的赞同那句话:“观点不和真想拿枪毙了他”。这时候,王选不再是初来的王选。我明确地感受到了,他不会是和关山、雨林一样乐于接受现实安排认识的人。其实,今天的青年都是乐于接受现实安排的思想认识的,即便是反叛也走不出维护私利的狂躁自由主义,而我和王选在反叛现实之外有共同的理想情节。很悲催,我们无法更改选题,但我们有思考的自由。要论生命意义,可能雨林和关山是正确的,他们的生命才少受折腾,显得安逸一些。
后来,王选的同学们上访政府,要求分配。他们是最后的师范生。好大喜功的教育改革革掉了师范,处处都在搞本科生。王选的同学们闹腾了一阵子,政府答应将最后的师范生列入事业单位招聘考试,王选顺利考到了乡村小学。这时候王选有了大把的时间,他再次开始写作,这一次他拿起的笔脱离了青春期的幻觉意识,而是增加了对现实的关注。
小城我熟知的写作者当中,王选的语言是最具有诗意的,也是最注重摆弄语言效果的人。
“洗完衣服,屋顶的铁丝上总会飘满花花绿绿的衣物,大格子的床单,淡蓝的胸罩,桃红的内裤,在晾晒,水滴滴答答,衣物在铁丝上跳舞。此刻,阳光饱满,有风吹过,干了的衣物像旗帜,飘得更欢。惹眼的小内裤,总会勾起一些小青年、老光棍的不洁梦。到了晚上,会有人收衣服,总是光膀子的男人,粗糙的扯下胸罩、内裤,拉着拖鞋,下楼了。”
这是王选今年写的散文《南城根》里的部分章节的摘选,他将麻木的生活情节描写得妙趣横生。
他开始高度关注现实生活的时候,我感受到他长大了。那个邀我去他的南城根蜗居的少年影像不见了。
“有时候,楼房上会有说话的声音,从窗户里渗出来,落在南城根头顶上。也有时候,会有人从窗户扔下一个啤酒罐,“哐当”一声,砸在民房顶子上,或者房背后,水泥与罐子相撞的声音,异常清脆,南城根酝酿了半个下午的寂静,瞬间打碎了。院子里,闲卧的看门狗受到惊吓,就势一蹿,狂吠着,满院乱跑,像苍蝇把头掐了。房东钻出屋,仰着头,朝对面的楼上咒骂几句,你怎么不把你们家先人牌牌扔下来,你住的高就越不要脸了。狗看着主人骂,就交权了,又卧下,打起盹了。楼上没动静,也不知谁扔得,骂几句,唾口唾沫,歪着脖子又进屋了。”
王选居住的南城根杂陈着城市贫民窟里真实鲜活的底层生活,他自己投身这样的生活,感知这样的生活,进而总结这样的生活。我期待着他有洞见的书写。如果只是文艺腔的表达,今天一点不缺。而洞见的表达太珍惜。
陌生之中他是一个忧郁的少年,老成之后他的表情更多地递升到了焦虑状态。他鲜有轻扬姿态,除非在年轻女性之间。W是单位有名的暴女,这是他们同龄人得出的结论。W女的特点是暴力狂飙,王选恰恰和她本家还爱挑衅她,王选的小身板可能从上到下都被w女蹂躏过,当然是隔着衣服的。一次吃饭,临别之际,王选告别w:把我的娃娃怀好,每天小心点。其时w已身孕数月,要不然又是一顿拳脚。除了与w这种豪放派的女性玩的高兴外,王选和婉约派的y玩的也不错。一次去兰州,在火车上王选调侃y女直至抽泣才罢休。w、y几乎和王选都是称兄道弟的。也只有在女性跟前王选才会拉出自己的高兴和幽默以及诙谐,搅动整个气氛。剩下的时间,他总是心事重重。
王选据说有个女朋友,谈了至少也有五年多了,我好像见过一次,是在看明星演唱会的时候。都五年了,王选还没有正式到人家家里去见过面,我觉得匪夷所思。那女孩在另外的县,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王选总是不急不忙地进行着爱情,一如他对任何事情。
11年和王选、平安去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为数不多坚信共产主义的村庄------南街村,站立一夜的火车,在南街宾馆他能做到倒头就睡。三两个小时后到了约见村办主任的时间,我早早起来筹备出门,同去的平安我喊一声立马起来,而王选是我俩叫四五遍才爬起来的人,这是人的命吧。有时候觉得他真的很慵懒,很马虎。比如自己的身份证,自考合格单之类,用的时候才找,翻翻书本,翻起褥子,反正不大注意规整。这懒人总有懒命的,他肯定会找到替他收拾一切的女人。
我们玩的好的几个人聚会,王选多半是会和我一样抠的。没有平安之前的游说加威胁或者混骗,他是轻易不会请客的。但可能王选的其他朋友都不知道王选的一个巨大特点,只要碰见乞讨者,他总是我们之间第一个掏出零钞的救济者。这是他真实的悲天悯人性格。就像我和关山出门郊游,对我不慎踩死一只蚂蚁关山也会叹息良久。悲悯有时候是一种不经意的表露,也是潜移默化教育人生的良方。实质上,在这个小小的城里,王选这样租住贫民窟的人已经是很穷的人了,但零钞是王选投出去的真实同情心。我们身边,有很多人一身名牌、出门开车,见到乞讨者先是一顿咒骂,完了还要给别人指责乞讨行为涉嫌行骗,显得自己是特道义的富人。每次看到王选积极敏捷地掏出零钞周济乞讨者,我就发一次感概。
我不知道王选到底是怎么想通了,居然搬到房东的二楼了。王选有一段时间在乡下教书,但房子一直没退,他偶尔来一趟市里。他多次邀我骑自行车郊游的时候去他教书的地方,可能有100公里的距离,我筹划了几次,但终于没去成,后来想去了,他说他借调到区里了。他再次进城去了区广电局,开启了闲得蛋疼的日子。恰恰这一年,平安也去了很远的一个县,平安来市里的时候,我们总会小聚,集合点往往是王选的小二楼。
王选已经定购了自己的楼房,他终将会搬出南城根,结束小巷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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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海凹 于 2012-11-27 08: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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