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长满了野孩子

寨子里年纪最大的婆婆每次都用拐杖笃笃敲着地面唠叨：“一群山里长出来的小野孩子。”如果你跟她争辩，她就会站在路边复述你出生时的情形，说亲眼看见下了一夜的雨沫变成一股绿色的风飞进了山林子里。“婆婆，风怎么会有颜色呢？”婆婆不理，继续沉醉在古老的回忆里：红果果白色的花喜欢跟着风跑，直喘气，到地方了就学风的样子，嘟着嘴轻轻一吹，收拢了自己的翅膀，躺在枞树下面做起了梦。
婆婆就喜欢骗人，风怎么会有颜色呢，还是绿色的？谁也不爱相信婆婆的话，我们嘻嘻哈哈从她的身边蹿过去，像一支快捷的风，打了声口哨，脆生生清凌凌，接着钻进了山林子。
山林子里站着一排排枞树，笔挺修长，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我们在里面吵吵闹闹，爱安静的枞树实在受不了，就拼命摇晃脑袋，一些熟透的枞树毛毛像头发一般大把大把往下掉。金黄漂亮，撒雨似的，淋得我们一脸一身。整个山林一天到晚沙沙作响，像一支小型乐队，它的每一次演奏，都会在细细的沙石上面铺上一层金黄色厚毯，柔软芳香，我们躺在上面，觉得这就是世间最美好的生活。
有的沙砾地上长满了厚实绵软的苔藓，干燥洁净，绿色斑斓，像一匹艳绝天下的锦缎。山林不停地吞吐吸纳，锦缎被自然之手不停地织出来，一匹连着一匹，很快就织满了一座座山林。锦缎下面是蚂蚁们和各种小虫子的梦幻乐园。它们愉快地生活着，娶妻生子，嬉戏玩乐，甚至你来我往，互通有无，做着生意买卖。有时候我们不小心掀开了这番天地，恰巧看见蚂蚁们正在忙着搬家，也会好心地搭一把手，为它们尽快找到新的家园。
我们在毯子和锦缎上撒野打滚，从山这头蹦到山那头。趁鸟妈妈外出之际，爬到巢穴边把那些幼崽子恐吓到尖声惊叫；我们学猫头鹰咕咕叫，直到它气得从树洞里睁开朦胧双眼，呲牙咧嘴怒视我们；我们揪住老黄牛的尾巴在后面打秋千，它还是埋头吃它的牛草，好脾气地容忍着我们。
我曾悄悄尾随一只到处觅食的小兔子，它两只前爪捧着一把黄豆叶，踮起脚尖，三瓣嘴儿忙个不停，那种内容丰富的咀嚼声让我直吞口水。当它宝石般的眼睛注意到我时，我看到它似乎慵懒的打了一个饱嗝，放下了那把翠绿的黄豆叶子，像一支蓬松的箭矢，嗖的一下射进了林子深处。这时候，山麻雀也会突然嘎嘎笑起来，它的尾翼在林子里斜飞着，一个利落的翻转身，顺势在光影中剪下漂亮的影子。
太阳已经在山那边探头探脑很久了，它时不时让风送来点温热气息，吹拂着我们的头发和脖子，试探着跟我们打招呼。我们假装看不见它，站在那颗最大的枞树下一本正经地伴着晨风读课文：滴答滴答下小雨拉 ！种子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小花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 小草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
我们故意不搭理太阳，心里却在暗暗发笑，齐声数着一二三，终于，沉不住气的太阳在我们话音落地之时从那头嘣的一下跳了出来，将我们的脸化上了红妆，戴着花冠的秋红就像蒙了一层金色的薄纱盖头，我们笑她是太阳的漂亮新娘，秋红对这个新奇称呼既感到惊喜又感到畏惧，她的脸憋得更红了，像红艳艳的羊奶子果。
山里长满了孩子。
麻雀的歌喉里住着一位婉转的孩子；狗尾巴草的花蕊里托着一位淳朴的孩子；红果果的果核里藏着一位童真的孩子；草叶尖的露珠里包裹着一位迷茫的孩子。当那股绿色的风来临的时候，山里面涌起了绿色的波浪，一浪高过一浪，此起彼伏，哗哗，像野鸭子的泼水声，哗哗哗，有时清脆有时浑浊。这是山的呼吸，风带来那种轻重缓急气息像一只舒展的手，慢慢梳理山林的一切，蝉开始踩着这种节拍不慌不忙的鸣叫起来。两只小虫子在杉树的身子上狭路相逢，谁也不想退回去，两只细长的触角碰到了一起，它们请我当裁判，终于像英勇的斗牛士一般开始决斗起来。它们打得难分难解，抱头滚落到杉树的胳肢窝里，杉树忍俊不住，结果笑得不可开交，我也笑得抱住树干儿直喊肚子痛。
我们找菌子，把屁股翘得老高，脑袋凑在枞树根旁用小竹钩子一下一下用力扒拉着，一些穿着灰色外衣和带麻点的枞树菌经受不住拨弄，羞答答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个过程当然要比吃的过程美味，让我们迷恋，最后倚靠着性子温顺的枞树睡着了，梦里面，自己变成了枞树根旁一朵小野菌子，等着哪家淘气儿郎将我们从山里面找回家。
我们还爱玩扮演游戏，小艳扮演野菌子最像，她喜欢跑到一些高大的枞树底下缩着身子蹲起来，然后把外衣脱下来盖在头上，在里面瓮声瓮气的大笑。这让我们很嫉妒，小艳妈妈是裁缝，她的衣服是用各种颜色的布拼凑缝成的，花花绿绿很漂亮，扮演菌子要多像有多像。而我则拼命四处查看，因为我想扮演松鼠，找个树洞把自己藏起来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可小松鼠的洞穴实在太小了，虽然我花了十二分的气力拼命压缩自己，但还是藏不下。小寒是我们中长得最高最瘦的人，他三两下就把自己的衣服褪到了屁股下面，黑黝黝的身子贴在一棵茶树上缠绕着，用手朝我们做着蛇吐信子的动作，嘴里丝丝作响：“我是一条大蟒蛇……”一条小青蛇怀着一股被打扰了的怨气，在他身后满脸不高兴地看着在我们，慢吞吞的滑走了。
父亲给我们每人做了一个竹钩子，用来收集地上的枞树毛毛。它可以用来引火当柴禾烧，还可以用来储存橘子。我姐姐还把新鲜的枞树毛毛剁碎了喂家里的两头大白猪，它们在猪圈里撒欢，吃得十分香甜。我自己也尝过了这种味道，涩涩的，很清苦的感觉，但香味芬芳浓郁，让我念念不忘。
等到太阳玩累了在山那边悄悄隐藏下去时，山里的野孩子也玩累了。林子里开始不断冒出一颗颗小脑袋来，我们将这些枞树毛毛钩拢在一起装进废弃的米袋子里，然后扎紧，当坐垫，从山顶一直滑下山脚。风在耳边欢笑，青山隐隐，附和着我们快活的喊叫声，林子里沙沙的声音响得更密集了。
每个人的竹钩子上挂着两大袋子枞树毛毛，像征途归来的将军一般，把生活的欢乐哀愁挑在稚嫩的肩膀上，在余香袅袅的炊烟里慢慢走回村庄。
山里长满了孩子，孩子在山里成长着。我们在山里有时安静有时很吵，有时天真有时狡黠，有时善良有时邪恶，有时乖巧有时顽皮。我们在风中唱歌，在雨中跳舞，我们跟大山说话，问每一颗树的年龄和名字，了解它们的成长史和家谱，还跟每一只小动物包括飞蛾包括蛐蛐儿包括山鸡包括野百合谈一场难分难舍的恋爱。
山里长满了孩子，每一座山都充满了孩子的呼吸，每一道梁都起伏着孩子的脉搏，每一株草上都结满了孩子的故事，每一朵花里都开满了孩子的美丽，每一棵树下都肥沃着孩子的灵魂。山里长满了孩子，我们因山而灵性聪慧而敏感多情而更像一个孩子，山因我们而葱翠饱满而充盈圆润而更像一座山。山把我们变得野性强壮，自由不羁；我们把山变得温柔敦厚，豪迈包容。
我们在山里成长着，山在我们的心里存在着。婆婆的话是对的，风，真的是绿色的，而我们就是那股钻入了林子里的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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